第103章 无缘

    东昌帝君庙，是一所道观,燕京被定为国都的时候,规划营建中,落成还不到四十年。不过东昌帝君,亦称文曲星,是主持文运功名的星宿,是科举学仕的庇护神,所以,从建成之日起,就香火鼎盛,和大报恩寺一样,都隶属皇家,东昌帝君庙观主是道录司善世正,掌管全国道册，大报恩寺主持是僧录司善世正，掌管全国僧册，一庙一寺，执两大宗教之牛耳

    思伽随韩昭旭下了车，拾级而上，道路两旁，绿树参森，林荫渺渺。周围的树木，都是年逾百年，从别处移植而来，强行给年轻的庙观熏染上岁月的底蕴。

    韩昭旭不去正殿参拜东昌帝君，不去化功德，不去请庙中的道士来送道念经，自携了思伽的后，往庙后山而去，狭窄的青石山路兜兜转转，才到了一处亭阁，虽冬日，四季常青的花木依旧扶疏，另有许多盆景菊花，梅花摆路径两旁，亭隔旁从山顶引下一眼活水，滚落间转动起一个直径有六米的大水车，淅淅沥沥的水声成为静谧的空气中唯一的声响。

    韩昭旭不用常年侍奉亭阁中的道童引导，也不用身边之服侍，带着思伽一，转过正面，到后头的信舍去。这间亭阁就是给一些生前尴尬，生后无处收容的死者暂时栖身用的。道家主张顺应天道，崇尚无畏，生死观上表现出一种超然的领悟，劳以生，佚以老，生时乐生，死时乐死，对身后之事随性超脱，和现流行的儒家推崇的“事死如事生”的观念相背，所以，傅氏的牌位前，也不用常年供奉着果点，香烛之火也不是日日不息，仅仅是，借了庙观，存放一样东西而已。

    韩昭旭驾轻就熟的，从别处抬进来一盆热水，用温帕子，擦拭祭台上的尘埃，思伽原是上前帮忙的，只是韩昭旭就拿了一块帕子，思伽想要用自己身上的帕子来打扫，可是颜色又太艳丽，怕冒犯了，倒是韩昭旭无所谓的让思伽看着便是了。

    思伽看着韩昭旭无比虔诚扫祭，把原来也不是多少污秽的祭台来回擦拭了三遍，最后，拿起傅氏的牌位，抱怀里，举止轻柔，好似手上抱着的，是世家最名贵的脆瓷，目光哀恸，高大挺拔的身躯第一次看着那么脆弱寂寞，尘光中，如一只孤苦无依的幼兽。

    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不拘生死，思伽也有刻骨铭心的领悟，悠悠的记得，记忆深处，那对年近半百的父母，不管他们几十年间如何怠慢了彼此，对于唯一的骨肉，却是给予了完整的父爱母爱并寄托了半辈子的冀望，如今时空相错，渺无音讯。就算这个时空，追求到多少的富贵繁华，也无法慰藉这份漫漫无边的伤痛！

    韩昭旭打理好了祭台，又摆好香炉，烛台，自拿了香烛点上，对思伽道：“以前都是年后来，这个年，赶不上了，过几天又要去北地，差不多要二月末才回来，所以就早点过来，也带来见见母亲，不用拘礼，母亲并不是个虔诚的道友，只是被逼得无处容身，才借着这个法子躲躲罢了。”

    思伽有心追问，也不是时候，一举一动皆随着韩昭旭行事，祭拜完毕，也没有马上离开，韩昭旭以极随意的姿势坐下首的锦垫上，随便抱着思伽接着说话。

    “却不知婆婆的棺椁葬了哪里？”思伽问。

    韩昭旭黯淡道：“那年母亲把托给了老太太，原是答应的，必会平平安安的回来接，后来常常想，若预知后事，苦苦哀求，她会不会为挽留。母亲回来是回来了，可是军阵中被滚石击中后脑，虽经过多位大夫的救治，也无回天之术，至身亡，也不过一月之期，那时年幼，一时陷入痴障，病了多月，母亲一切身后事，是太太帮着料理的，棺椁依着母亲的遗愿送到傅氏坟地，不修坟茔，不立墓碑，只和外祖们聚首便是了。”

    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起，各个王朝都标榜儒家治国。所以，一个明面上无论犯下多大的过错，只追究到死为止，死后之事，都会从宽处置。就算傅家是满门谋反被诛，还是会有埋葬立碑之处。

    思伽眼眶慢慢浮起湿意，心房处酸涩近乎疼痛，若是颖公国爵位依旧，韩昭旭会有一个强大的母家，傅氏必将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韩昭旭必须是嫡子，或许，还能是长子嫡子。当然，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是世界上，韩昭旭能获得许多正常的情感和疼爱，而不是像现这样，对着韩昭旭，思伽时常会无意识的觉得自己很心累和心疼，这个男子，不管他牵扯出了多少笑容，少有直达眼底的，朦胧间，孤独忧郁将他笼罩，以前思伽能体会一两分，如今知道了韩昭旭母家的事迹，也能体察五六分。殊途同归，这种愁绪，思伽也有，怕是很难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亡。虽然有佛家经典的故事度化凡尘，这世界上，最珍贵的是能把握的幸福，可是‘得不到’‘已失去’依然是世间两大恨事，没有几个能超脱到大彻大悟，不然，高高再上的满天神佛也不会俯瞰间，拈花而笑！

    差不多傅氏牌位的舍间待了一个时辰，韩昭旭和思伽起身回转，对于韩昭旭来说，这个地方，能让心神得到幼时的安宁，却太过危险，总能挑起自己内心深处隐秘的不甘和愤怒。

    冬日里，往北，日头越短，走出东昌帝君庙，坐上马车，明月冷冰冰的，模糊的显现东边，和西边尽处，残阳的最后一抹余辉遥遥相望。太阳和月亮，同为光明普照大地，一阳一阴，合该成为世期待的，最般配的情侣，可惜，太阳太过炙热，月亮太过冷傲，强行拥抱，只会融化彼此的激情，再加上东升西落，一次次的擦肩而过，终是无缘。

    思伽作为一个小女，对情爱之事，有着天生的八卦，再说了韩昭旭那么一个大活杵着，他是怎么从无到有，孕育而来的，思伽也好奇的很，虽然知道亲婆婆的结局，看着大半是悲剧，也期望着，她坎坷的一生，曾经有过甜蜜，哪怕是，不符合道义的。

    可惜，韩昭旭眉毛微挑，口气轻蔑，手掌握拳隐于暗处道：“不管他的头上加了多大的桂冠，依仗权势，无媒无聘，强行轻薄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就算他对于言，是父亲的角色，也改变不了他是一个登徒子的事实！”

    从傅氏的牌位前退出来后，韩昭旭身上的安详宁静就被敲碎，一路上，心情似乎变得阴翳。一个女子，有个孩子，必定有过一个男子，可是依然让孩子背负奸生子的名头出生，自以女冠子自居，独自把孩子拉扯到八岁，两者之间，必然存着无法调和的矛盾。

    “公公婆婆是一场无缘无份的错误，不过，最终结合了，也算是这场错误里，淘炼出来的美好。”思伽连忙描补安慰道。

    “以的存，换母亲一生的悲辛，早逝的生命，常常想，这样的存有何意义，若是，他不来纠缠母亲，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间，的母亲，不会是这个样子，生前辜负了家族拼命保全她的期待，死后凄凄凉凉！”韩昭旭发生已经嘶哑，多年的压抑，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颗泪珠掉下来，滑过脸颊，这天地伦常的因果轮回里，子不该言父母之过，可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的搏杀中，身为子，往往也承受着内心的煎熬：“他不该来，明明什么都不能改变，给不了母亲想要的任何东西，却自以为用了爱情的名义，沾沾自喜。的母亲，从大理寺出来的时候，就想好了，要找一个一心一意对她的男子，要像们隔壁的邻居，李小叔，李小婶那样的，自由自的，一辈子一起边关骑马打猎，牧马放羊，再生许许多多的孩子。他是个愚昧的男，用最愚蠢的方式，毁了母亲重新重建起来的生活憧憬。就是个可笑的存，羁绊了母亲骄傲的灵魂。最无奈的事，必须感谢他，赐予生命，必须感谢他，护佑长大，必须感谢他，如今拥有的一切都依附他的权利之上。都想不清楚，是不是要恨他，还是恨自己，如此，又把母亲置于了何地，难道说，仅仅是因为她太过完美又沦为草贱的缘故，就要招致恶果吗？那么害怕，那么害怕……哀求着她活下去，她还是没有醒过来，孤孤单单的留下，手足无措的天天面对一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

    韩昭旭最后哽咽，因为有感于思伽的真诚，想投报她相应的真诚，日头底下剥开了隐秘已久的伤痛，却一时控制不住，积蓄太久的困惑矛盾，如山洪一样爆发。

    思伽把韩昭旭的抱怀里，自己也是莫名泪水流淌，谁不想父母相亲相爱，谁不想自己是父母爱情的结晶，可是，故心易变，世事总无情：“谁是谁的情，谁是谁的孽，身局中，如何能分拨的清清楚楚。之一生，自己的喜乐，都顾念不过来，如何，还要强行把别的喜乐背自己身上，的存，只要决定离开的时候，回首一生的轨迹，对的起自己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