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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零碎的小幸福

    夜里,秦理送何棠回家。

    秋风渐起,卷起街边落叶,何棠坐在车上,怔怔地望着车外。

    两个人一路无话,车子到了春山新苑,何棠说:“我下车了,秦理,再见。”

    “再见。”秦理没有说其他的话,只是看着那女孩默默地下车,默默地走远。

    关敬等了好一会儿,问:“秦先生,要开车么?”

    秦理收回视线,说:“啊,开吧,回家了。”

    何棠站在二楼至三楼的楼梯转角处,看着那辆车子驶离视野,她轻叹一口气,转身继续往楼上走。

    到了家,何棠先洗了一个澡,擦着头发爬到床上时,她的手机响了。

    她拿起手机一看,是田知贤发来的短信:【小棠,二十三岁生日快乐。】

    何棠拿着手机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整整一天,这是唯一的一条祝福短信,田知贤是唯一一个记得她生日的人。

    哦,还有那个不知情的秦理,他请她吃饭,逗她开心,阴差阳错地陪着何棠过了一个生日。

    何棠无奈地笑笑,按动按键回过去:【谢谢田叔叔,今天我很开心^_^】

    ******

    半夜,何棠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赤着脚站在一个游泳池边,仔细一看,赫然是秦理的私人游泳池。

    那池水看起来湛蓝清净,无波无浪,何棠心中蠢蠢欲动,仿佛听到有人在对她做着邀请。

    她挪动双脚步步向前,终于咬紧牙关跳进了水里。

    浮浮沉沉间,周遭的景物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何棠抬起头,看见天边西斜的太阳,她陷在深幽的湖水里,耳边响起汩汩水流声,有人在向她靠近,何棠屏佐吸,终于看到了水下那张苍白模糊的面孔。

    她的身姿像鱼一样轻灵,黑色长发如水蛇一般在身边飞舞,更映得一张脸孔似妖精般诡谲,何棠痴痴地看着她,一点都没感到害怕,反而觉得她美得摄人心魄。

    身边是一串一串呼出的气泡,呼吸从肺里被抽离,何棠徒劳地挣扎着,有一双手臂竭尽全力地抓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托出水面。

    这些记忆破碎得就像街边零落的秋叶,冷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

    然后,何棠就见到了田知贤,他赤着上身,全身湿透,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深深地埋着头。

    何棠听到他在喊一个人的名字:月眉,月眉……

    何棠从梦中醒来,好像跑了一个马拉松,她的睡衣已经被汗水浸湿,心脏也跳得飞快。

    她捂着心口在床上坐了许久,才起床去倒水喝。半夜时分,整个小区安安静静,何棠捧着冷水洗了把脸,最后在床头坐下。

    无意中,她看到了床尾的那个布娃娃,伸手将它拿了过来,抱在怀里。何棠摸摸它那用绒布片做的头发,低头与它对视,布娃娃微微笑着,乖巧可爱的模样。

    看着看着,何棠就想到了秦理——那个一辈子都没有走过路的男人。

    他用那么平静的语调缓缓向何棠讲述他的成长经历,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秦理出生的时候,离预产期还差半个月。他身长48厘米,体重2.9公斤,新生儿评分得满分。

    他的双胞胎弟弟秦勉却是低体重儿,还不足2公斤重,全身褶皱,哭声细得像蚊子哼。据秦理的描述,有一张两兄弟出生后并排放在一起的照片,照片上秦理比秦勉大好大一圈,小小的秦勉缩成一团,就像一只小猫。

    秦妈妈出院后,秦理直接跟着回了家,他有母乳吃,有很多大人照顾,而秦勉却留在了医院保温箱,足足待了一个多星期,喂的是奶粉。等到秦勉出院回家,已经非常抗拒母乳了,哪怕饿极了也不肯吃一口奶,家人无奈,只能继续喂奶粉。

    一对双胞胎男婴的降生,令秦家上下喜悦万分,秦妈妈和家里的保姆亲戚悉心地照顾着两个孩子,秦理和秦勉也渐渐地大了起来。

    孝子一天一个样,秦理爱笑,大人一逗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他三个月就学会了翻身,五个半月就能坐起来了,七个月大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在床上爬来爬去。大人们都说秦理很聪明,说他也许九个月大时就能走路了。

    相比较秦理,秦勉的身体情况差了很多。他没有吃过母乳,身体免疫力很差,从小就不停生病。黄疸、湿疹、发烧腹泻、咳嗽肺炎,一样接一样地几乎不停。

    秦妈妈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照顾秦勉上,秦勉学什么都比秦理来得晚,秦理都已经能爬了,秦勉才只能摇椅晃地坐起来。

    而且秦勉很文静,不爱笑也不爱闹,家里只听到秦理咿咿哦哦的叫声,几乎听不到秦勉的声音。

    秦理和秦勉七个多月大的时候,正是夏天,那时候还没有空调,连电扇都是媳物。秦勉在竹席上睡了一夜后,发起了烧,秦妈妈和秦爸爸赶紧带着他去了医院,秦理则托给了秦奶奶照顾。

    或许从小就很健康的壮宝宝秦理实在太让人放心,秦奶奶在房间地上铺了一张席子,让秦理自个儿在那儿爬着玩,自己就去做饭了。

    一个多小时后,她回来,发现秦理无力地躺在那里,已经发起了烧。

    老太太并没有重视,她搅了冷毛巾帮秦理擦身,给他物理降温。

    整整一天,秦妈妈和秦爸爸在医院里陪着秦勉挂点滴,那时候也没有电话,他们完全不知道家里的事。

    傍晚时分,秦妈妈和秦爸爸带着秦勉回了家,秦奶奶告诉他们,秦理发烧了,烧了一天都没有退。

    秦妈妈很疲惫,看过秦理后,觉得大儿子精神还不错,胃口也还好,就说没关系,观察一晚再说。她刚从医院折腾了一天回来,秦勉还没退烧,她实在不想再往医院跑。又因为秦理身体底子好,以往就算发点烧也会很快地降下去,所以大家都认为,不会有事。

    这天夜里,秦妈妈带着秦勉睡一个房间,秦爸爸带着秦理睡另一个房间。

    男人晚上睡得死,完全没发现儿子的异常,等到天亮,秦爸爸醒来后惊恐地发现,秦理已经昏迷了。

    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小小的秦理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四肢都扭成了奇怪的形状。到医院后,医生对他进行了紧急抢救。此时他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全身僵直,拿到医生开的病危通知单后,秦爸爸秦妈妈才知道情况已经糟到了极致。

    秦理被确诊为急性病毒性脑炎,因为家人的疏忽,他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在医院抢救了几天才脱离生命危险。

    命虽然救回来了,这场病却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四肢瘫痪。

    那时,离他出生只过了七个半月。

    后来,秦理出院了。

    一个月后,秦勉会爬了,秦理躺着。

    三个月后,秦勉能扶着东西站起来了,秦理躺着。

    六个月后,秦勉跌跌冲冲地会走了,秦理依旧躺着。

    一年后,两年后,三年后……秦勉会拿着玩具枪跑来跑去了,秦勉会骑小单车了,秦勉会爬树了……秦理还是躺着。

    秦理对何棠说:“一直到三岁半,我连坐都坐不起来,脖子没有力气,甚至都不能抬头。我只能仰躺着,完全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那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吃喝拉撒全要大人照顾,生活中最最细小的一件事我都无法做到。一件玩具放在我的床头,哪怕离我只有十公分远,我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都没办法拿到。”

    “三岁以后,我渐渐能坐起来,头也抬得起来了,我妈妈就把我绑在童车里,推着我走来走去。我不能去上幼儿园,妈妈就请了幼教阿姨在家陪我,我学会了用嘴咬着水彩笔在纸上乱画,用下巴和额头拱着桌上的玩具玩,我甚至学会了用舌头翻图画书,完全不在乎舌头上沾满墨渍。”

    “我妈妈一直都没有放弃对我的治疗,从小到大,我不知去了多少医院,几乎每天都在针灸、按摩、吃中药中度过,我自己动不了,我妈妈就给我做肢体被动训练,几年来从未中断。”

    “六岁开始,我觉得自己的左手慢慢有一些力气了,我妈妈知道后,就针对我的左手做特别训练。到了七岁时,我的左手已经能拿起轻便的东西,做一些日常动作了。何棠,你无法想象那时候的我有多高兴,仅仅只是一只手能动,就已经让我心满意足了。我开始疯狂地练习使用左手,学会了吃饭、写字、穿衣,我开始缠着母亲想要上学,但是没有一家学校愿意收我。直到我八岁那年,在我母亲保证有大人寸步不离陪读,才有一家小学接收了我。”

    “我念了小学、初中,一直念到高一结束,那时候我快要18岁,我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去念大学,于是就休了学。我从18岁开始创业,直到今天,已经整整九年。”

    “从五岁开始,我就坐轮椅,坐了二十二年,我都记不清我换过多少轮椅了。我坐着轮椅,在你们看来很惨,其实我一点都不惨。我很感恩,很知足,我的身体曾经经历过最糟糕的境况,现在已经变得越来越好了,将来,也许情况会变得更好,也许,我甚至能学会走路。

    说这些话时,秦理的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他的语气充满自信,还有发自肺腑的快乐。

    何棠有些迷惑,忍不住就问:“秦理,你怪过你的父母吗?”

    秦理缓缓地摇头,面带微笑:“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他们。小时候,我觉得老天对我不公,的确经历过怨恨世界的阶段。长大以后,我想明白了,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我的身体已经这样了,我何必还要搞得自己和家人都不开心。所以我的做人理念就是要努力找寻生活中每一个可爱有趣的闪光点,用这些零零碎碎的小幸福来修补我看似残破的人生。我希望到我死的时候,我整个人会非常完整,非常圆满,我会满足于自己的一生,没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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