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坚强的理由(2)
这个大年夜的晚上,纪忆梦到了一些曾发生过的事。
她梦里,一直哭,有走过来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走丢了,家哪里,她指了指身后,其实这个窗户里就是她的家。那又说了一些话,劝不住她。直到有个男孩走近,递过来一个透着粉色的小塑料瓶,是给她的。瓶子形状很可爱,瓶口是锡纸包装的,一撕就能打开来,瓶身上写着喜乐。
她醒来,想起这是第一次和季成阳相遇的情境。
虽然那天只记住了王浩然的脸,但她肯定,那个递来喜乐的一定是季成阳。
这场无妄之灾如飓风过境,来势迅猛,咆哮肆虐,掀翻民居树木后,却又第二天消失无踪,只留得万里无云的碧空。都听说,王行宇的父亲调任遇到强力阻碍,趁春节这几天登门季家,给难得小住大儿子家的季老拜了个年。那一室谈笑,都认同孝子吵闹并非大事,自然干戈化作玉帛,调任困难也就迎刃而解了。
这其中是非,也没想要多嘴去议论。
当她十年后到监狱采访一名十七岁少年犯,听着那个光怪陆离的案情时,忽然就想到,如果2002年这个春天没有季成阳伸出援手,付小宁是不是也会是这个样子:坐椅子上,一边说着没什么逻辑的话,一边强迫症似的频频去看高窗外的碧空。
到年初五,高三全体学生返校补课。
因为已经是高三下学期,附中理所当然要求所有学生都住校,为了专心备考。初四上午,暖暖母亲提前送她和暖暖返校,车到校门口,暖暖母亲让暖暖带着司机,把行李先送上宿舍楼,留纪忆一个车上。起先暖暖还不乐意,后来发现母亲是非常认真的,只得离开。
车门关上,纪忆看暖暖母亲。
“西西,不用紧张,”暖暖母亲安慰她,“季爷爷让和聊聊,正好也是这么想。”
纪忆点头,猜不到谈话内容。
暖暖母亲的谈话从她爷爷奶奶讲起,这让她有些出乎意料。纪忆奶奶是童养媳,没文化,从小就到纪家,纪爷爷离家到北京求学,纪忆奶奶守广西的一个农村里。解放后,纪忆奶奶离开广西来了北京,终于四十岁的时候有了个儿子,却因文化程度相差太大,离婚了。
纪忆爷爷娶了后来的妻子,又生下两个儿子。
当年离婚时,有和纪爷爷政见不和的,给纪忆奶奶出主意,让她大闹特闹,本以为能改变结果,却还是照旧分开。那时离婚的老辈不少,却只有纪家闹得沸沸扬扬。
“所以父亲和爷爷,父子关系很差,”暖暖母亲语言有保留,“父亲是家唯一没有穿军装的。那个年代,不穿军装,就要下乡,父亲就这样东北认识了母亲,都吃了不少苦。等两返程,奶奶就病逝了,父亲就因为这件事,和爷爷动过很多次的手。”
纪忆父亲恨纪忆爷爷,抛妻弃子。纪忆爷爷也恨儿子如此不孝,光是断绝父子关系的契约都写了好几份。这些事,旁讳莫如深,季爷爷这几天才告诉暖暖母亲。
“所以,西西,如果爷爷对不亲近,不是的错,”暖暖母亲说,“这些话不该阿姨来告诉。但和季爷爷,季叔叔,都看长大,又这么听话,不想因为不知道一些事而受到伤害。十六岁了,大姑娘了,了解总比被隐瞒好,对吗?”
“嗯。”
“爷爷老了,两个叔叔和媳妇、孙子都常年身边,感情很深,她们说的话,爷爷也都很相信。也不能怪老家,毕竟老了,就要指望身边侍奉的子女,那些不孝顺的都只当没生过,之常情。”
纪家子孙满堂,老二老三都孝顺,伺候周到,是好儿女。而好儿女捕风捉影,耳边吹风的那些话,自然落老家耳朵里就是真的。
纪忆的两个叔叔婶婶,都认为纪忆住这里,就是纪忆父亲刻意为之,想要日后分家产的时候能有谈资,毕竟父子关系已决裂,孙女才是唯一联系他们的。这种话,纪忆两个婶婶逢就说,和纪忆爷爷也常念叨,久而久之,众也就都当了真。
大儿子媳妇不尽孝道,还经常和老家动手,的确也寒了老家的心。
越老,记忆构成就越简单。只能记住对自己好的,和对自己坏的。年初一的早上,季爷爷和纪忆爷爷谈过心,老家提到大儿子的名字就情绪激动,破口大骂,连带指着门外,让纪忆也滚得越远越好,季爷爷就知道接下去的没什么能说的了。
这真是家事,外只得旁观。
幸福的家庭总有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不了解的都像是听故事一样,故事套着故事。有时候看社会新闻,没血缘的两个可以做到不离不弃,而有时候,也能看到,有血缘的都形同陌路。
血浓于水,这句话并不适用任何地方。
“家说的话,听听也就过去了,不用往心里记。以后做什么,小心一些,毕业就好了,”暖暖母亲替她捋顺额头的刘海,“高中毕业,进了大学,就可以靠自己了。暖暖爷爷让告诉,他十岁父母就都不了,也好好活到现,这些都不算什么。”
纪忆看看暖暖母亲:
“谢谢阿姨。”
纪忆回到宿舍,收拾行李。她将一个月的日用品都塞到床底下的木箱子里,看看表,时间还早,还来得及去趟301。如此想着,就高三楼层越来越热闹的时候,离开了宿舍楼。
宿舍楼阿姨看到纪忆,马上就跑出来给了她一大包晒干的红枣:“这个脆甜脆甜的,补血。”纪忆看阿姨的眼神,明白她是知道年前的事,想安慰自己,她连连道谢。接过来塞进自己书包里,匆匆跑了。
到了医院,季成阳这楼病区的护士很快认出她来,也就没阻拦她入内。
纪忆沿着走廊走进去,转弯过来,发现季成阳的病房门是虚掩的。似乎每次来,他这里都有探病的。她刚要推门,就透过虚掩的门,看到套间外间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短发年轻女,背对着她,和同坐沙发上的季成阳说话。
浅棕色的沙发上,他的身体因为沙发的软绵而深深沉入其中,去认真听身边说话,他手里握着透明的玻璃杯,食指还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的外壁。
除了那手指细微的动作,整个安静的……仿佛已不属于这个空间。
本该是穿走战火硝烟中的,本应有一双能望穿的眼睛,此时此刻却这里消磨时光。可他仍如此坦然,他对命运,有着超乎自身年龄的坦然。
“一直想做瑞克埃金森的专题。”年轻女说。
“让猜猜们会介绍什么,”季成阳似乎对这个话题有些兴趣,起码他有说下去的欲望,“他擅长写报告文学,有本关于西点军校的《长长的灰色线》,还有本是涉及九十年代初的海湾战争,叫《十字军》,都是畅销书。”
他的声音仍旧如常,冷且静。
“嗯,这些都查过资料了,还有呢?”
“还有?”季成阳沉吟,“知道的,都能查到,这个,不止喜欢写战争题材的报告文学,本身就是个不错的记者。海湾战争的王牌记者,华盛顿邮报驻柏林的首席记者,然后是华盛顿邮报的副总编辑。”
纪忆想敲门进去,可又怕打断他们如同工作一样的谈话,就转而门口慢慢踱步。
“他父亲也是个军,”那个女也笑,似乎心情非常愉悦,“和一样。”
季成阳未接上这个话题。
他继续说:“他82和99年获了两次普利策新闻报道奖,可惜现已经02年了,再说两三年前的事,不会有什么新鲜感。”
“所以才和聊聊,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一些的说法。”
“新鲜的?比如,可以大胆做个预测……他应该还会第三次获普利策的奖,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而且很符合普利策那些评选委员的胃口。”
“就这么肯定?”女的声音带着笑意,继续刚才的话题,“他能再拿普利策?”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想他这两年就会再次获奖。”
纪忆听着这些话,觉得季成阳离自己很远。
他是专业的,职业的,让尊重的。即便挡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的神情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稍许一个微笑,就已让觉得,这样的男……一定藏很多的心底。
纪忆听着里边有短暂地安静,想要推门,手却停住。
季成阳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块糖,熟练地剥开,将奶绿色的小方块扔到到嘴里,吃着。
“什么时候有吃糖的习惯了?”那个年轻女问他,“不是不喜欢甜食吗?”
……
“怎么还没进去?”护士忽然出声,就纪忆身后。
她心扑通跳了下,内里的谈话已被打断,她也只得伸手推门。
坐沙发上的年轻女转过身来看她,眉眼间,和物栏目的女主播非常像,只是没有屏幕上看到的那么知性,如此淡妆,更亲切,年龄也显得小了些。
纪忆回忆她电视屏幕上的名字,刘晚夏。
刘晚夏看见纪忆也笑了,原来是个小姑娘。
这位当红主播见来了,很快说台里下午还有会,又温软地抱怨着刚刚年初四就要如此工作,连累她连探病都能和季成阳说到工作。
护士轻声和季成阳说着话,好像是告诉他一个时间表,几点几点要做什么检查,会有谁带他去。刘晚夏细心听着,追问了一些问题,听上去,对他的事情很上心。
纪忆等着护士和刘晚夏都离开了,终于自了些,他身边坐下来:“普利策是什么?”
“这是一个名,”季成阳笑了,言简意赅地给她解释,“这是一个美国的报业巨头,他死后创立了这个奖项,算是美国新闻界一个举足轻重的奖项,发展到现就覆盖了很多方面,比如文学、音乐之类的。”
她大概懂了。
所以他们刚才说的瑞克埃金森一定是美国新闻界的一个名。
“西西,麻烦帮把床边抽屉里的电脑拿出来。”他忽然说。
纪忆应了,找到电源插线和网线插口,连接好,开机。
“桌面上有个outlook,需要帮忙回一封邮件。”
“找到了。”她双击图标。
屏幕上蹦出一个窗口。
“要密码?”
“。”
纪忆记得,这是他的生日。那天她陪他吃过新街口豁口的那家,他没吃多少,他还说他是因为看了太多的血腥暴虐场面,看了太多明明生和平年代,却仍死战火中的的尸体,终于对内脏这些东西再无食欲,甚至心理抵触。
季成阳问:“打开了?”
她收回心神:“打开了,一直显示收邮件。”
这邮件一收就是十分钟,上千封未读邮件蜂拥收进,她看着左侧不断跳跃出来的新邮件就觉得神奇。他是有多少的事情,需要这么多邮件往来?
等都收全,季成阳告诉她一个邮箱地址:“键入前两个字母,就应该会有自动跳出,搜索一下,看到他发给的最后一封,念给听。”纪忆按部就班,却有些心神不定,仍惦念那串密码:“他最后一封……问什么时候回去。”
季成阳指导她回复邮件。
大意是交待自己这段时间身体不适,不能看电脑,可能需要做一个手术。“手术会三天后,”季成阳用英文告诉她这段话,“等身体恢复了,会再和联系。以上由的一位朋友代笔。”
纪忆愣住。
三天后手术?
手术后的未知,让她瞬间感觉到了恐惧。是那种站黑暗的甬道前,看不到下一级是台阶,还是黑洞的恐惧感。很无力,不敢面对。
她慢慢敲入最后一行英文句子,检查一遍后,替他署名Yang。点击发送。
“这是美国的室友。”季成阳告诉她。
她脑袋混混沌沌,应了声。
她关机,想要把笔记本电脑放到原来的地方,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没走出两步,却又折返:“真要三天后手术吗?”
“没有意外的话,是三天后,”季成阳仍旧坐那里,抬手碰到她的肩膀,“忽然想起来,忘了告诉一件事情。”
“……什么?”她莫名紧张,怕他说一些手术风险之类的话。
季成阳摸了摸她的黑发。
如果他的眼睛是正常的,那里面,一定有着不曾被见过的宠溺和温柔。
他用手慢慢感觉她头发的长度,判断着,是不是又长了些,短暂沉默后,继续告诉她:“忘了告诉,魔戒第一部已经出来了,等做完手术再陪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