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相近的纬度（1）
纪忆的印象里，2009年发生了很多事。
与交杂了有关奥运、地震、全球经济危机、黑美国当了总统这些大喜大悲事件的2008年不同,09年就像是她生已经即将输到底,除了年轻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下注的资本,爱情亲情家庭都早就远离她太久,可就是这赢率微乎其微的最后一局,她竟然得到了意外的结果。
年初,一批资历老的媒体来到上海,《新视野》创刊,纪忆被旧日同事引荐,和主编沈誉见了一面,或许是因为同为军家庭出身,说话方式和价值观很合拍,又或许沈誉很想给她这个独自漂泊上海的小姑娘一个机会，她有了份比上一家薪水翻倍的工作；她租了房子，是番禹路上的老旧小区。
过年后，她领养了一条拉布拉多犬，因为拉布拉多是最温顺的狗，经常会用作培养导盲犬，她想，这狗很适合陪着自己。名字就起了拉布拉多，叫起来很可爱。
夏天，季成阳回来了，两竟然报社的会议室里见了第一面，然后所有的事情都仿佛脱了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发展着，没有争吵没有指责，甚至没有哭诉，她像是很怕他一眨眼就离开消失，这辈子再也无缘见到，几乎是这种假想的恐慌心理下完全没浪费什么时间，就选择和他重归于好。
东方的天际露出鱼肚白。
窗帘没有拉上，稍微天一亮，她就醒了。
她从薄薄的空调被里爬出来，轻手轻脚地下床，想要趁他还没醒快去洗澡，不要让他看到自己醒来时最不好看的一面。
身边和衣而睡的季成阳似乎还没有醒来的征兆。
昨晚他送自己回来后，就显出了很疲惫的状态，她少年时代的印象里，从没见过表现出这种疲倦和虚弱的他……
所以他留宿这里了。
有一只热衷于用绅士方式去保护主的拉布拉多，留宿的这个夜晚并没有发生任何事。她刚找到自己的一只拖鞋，拉布拉多就把另外一只给她叼了过来，纪忆抿嘴笑，用手指戳了戳它的脑门。
对于它昨晚，只要看到两亲吻，就硬是钻过来，钻到两中间的蛮横表现，她开始对拉布拉多改观了……有时候它并没有想象中的懂事。
时间还早。
她洗了个澡，头发湿湿走出洗手间，思考是不是要先下楼去遛狗，顺便买早点上来？还是直接自己从冰箱取材？也不对，一个星期没有回来，这个房间里估计除了奶粉和狗粮，没有任何能被称之为食物的东西了。
她如此想着，就听见身后有声响。
同一时间，大门那里竟然也有声音。
蹲洗手间门口等她的拉布拉多显然和她一样，有些愣，于是就听着门被打开，眼瞅着姜北川掂着钥匙走进来。
同时，季成阳也偏巧就从床上下来，因为没有他穿的拖鞋，就光脚地板上，走出来。
于是，纪忆一瞬这位尽职尽责来喂狗遛狗的同事脸上，看到了惊悚的表情，惊悚之后是发傻、猜想、恍然、尴尬……最后都化作对两的抱歉和对季成阳的钦佩。
这种完全剧情大逆转，一个星期前连屋都进不了，转眼就从床上下来的男，才是真男啊。姜北川讪笑着，想到自己管理的论坛上经常见到的帖子，究竟“和女朋友道歉时候说什么，才最有效”，楼下回曰：“看脸。”
只要是个大帅哥，说什么，真有那么重要吗？
看，面前这就是实例。
“那什么，钥匙放这儿了啊，纪忆。”
姜北川丢下一句话，落荒而逃。
这是距再次见到他之后的第八天，然后是七天前，她这个房间里拒绝了季成阳。而现，他从身后光脚走过来，伸手从她的后背环绕住她的腰，将她整个都搂到怀里。
“西西。”他低声叫她的名字。
有一种男对女的依恋和宠溺。
他似乎想说什么。
终究没有选择这个时间，这个早晨说出来。
不过他告诉了纪忆一句实话，就是他国外接受过一些手术：“还是要医院住一段时间，等身体好一些了，会留上海工作，们再去买个大一点儿的房子。”
他尽量措辞听着很平淡。
他需要慢慢告诉她，不能操之过急。
如果现，这个早晨把所有他的遭遇都全盘托出，恐怕她会接受不了。
纪忆从昨晚听到他战地失踪，被囚禁后，就一直不敢追问，那漫长的数年他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听到他这么说，就像被细密的渔网包裹住心脏，再慢慢收紧，丝丝密密的痛感让她刚才晴朗起来的心情，变得阴沉下来。
她嗯了声，喃喃着说：“记得买房子的时候，要留个大一些的阳台，给拉布拉多。”
“是啊……”季成阳笑叹，“一定不能像这里，只有一个房间。”
她知道他暗指的是拉布拉多昨晚的各种护主表现。
这种隐晦的话，让这个房间的氛围忽然就变得暧昧起来。
“去上班了……”她提醒他。
“们报社婚假是多久？”季成阳的声音清冽而柔软，似乎玩笑，又似乎是认真的，“如果今天去请假，们回北京结婚，来不来得及登记后去度个蜜月？”
“不知道……”她轻声喃喃着，忽然就不好意思了，“真走了。”
她将家里的备用钥匙留给他，匆匆换了条裙子就拎着包离开，关门的一瞬，她看到门缝里那高而瘦的身影，竟有些不舍。不知道为什么，他昨晚就穿着长袖衬衫睡她身边，睡了整夜，衬衫已经有了些褶皱。
不过，他高，身材也好，所以不会显得邋遢，反倒有些慵懒的感觉。
头发还是那么黑，可是却比以前软了很多，刚睡醒还有些凌乱……
她竟有几秒的怔忡。
季成阳本来逗狗玩，察觉到没有关门声音，回头的瞬间，她已经彻底撞上了门。
随着门撞上的声响，心也砰砰地跳起来。
她和他六年前，真正恋爱的时间非常短。
又因为当初的年龄差，始终处于灵魂相恋的阶段，只有那么一次他的引导下无限接近他的身体，可那晚也没有一秒敢睁开眼去看他。以至于到今天，她还会因为亲吻和触摸而羞涩心跳，会因为怕他看到自己早起的狼狈而悄悄下床去洗漱装扮……
而现，属于两个的爱情时钟才真的重新走动，一切刚刚开始。
纪忆到办公室没多久，杂志社的副主编就大会议室开会，主要是北京办公室开张，正招贤纳才，问问上海这里有没有想要回去。纪忆有些走神地坐椅子上，托着下巴，转着手心里的笔，忽然就被菲菲推了推手臂，回神时，所有都看着自己。
“怎么了？”她轻声问，有些茫然。
“副主编问，想不想回北京？”
北京？
她有些恍惚，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点自己的名字，她含糊说还没有回去的打算，就如此散了会。等回到位子上，却发现大家都谈这件事，毕竟这个办公室的都来自五湖四海，都不是定居这里的，而北京媒体圈和工作机会都比上海好很多，会更吸引一些。
如果能有这个机会去北京，也是个不错的发展机会。
相邻的姜北川和菲菲也低声讨论，似乎这两个一个是北京毕业，本来就想要回去，另外一个男朋友北京，当然趁着这个机会回去最好。
“纪忆，怎么不想回去啊？又不是这里毕业的，朋友和家都不这边儿，还不如回去，不辛苦，还能常吃妈妈做得菜~”菲菲随口问她。
“很喜欢上海，”她继续用刚才会议室的理由搪塞，“等需要回去的时候再回去吧。”
姜北川倒是用一副“懂”的神情，郑重看了她一眼。
纪忆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想想，反应过来了。他一定以为是因为季成阳，才有这种诡异的像得知奥巴马和希拉里有绯闻却不敢说一样的表情。
她因为这位同事的神情，也想起这个清晨他看到的画面。
脸就有些热乎乎的，索性低头，去整理自己抽屉里的废弃文件。
这边还热火朝天地讨论是否去北京的问题，纪忆就被主编秘书一个电话叫去了办公室。她推门进去的时候，主编沈誉正打一个私电话，看到她，伸手示意她坐下来。
等电话结束，沈誉就很直接地将一个白色的信封，沿着办公桌，推到她眼前。
这是她的辞职信，原封不动，没有拆开过。
“纪忆，先要声明一句，和谈话的内容季成阳一点儿都不知道，”沈誉离开北京没有多少年，仍旧是非常自来熟的那种京腔，这也是他一直受下属欢迎的原因，总让感觉不到任何距离，“但还想劝再考虑考虑，季成阳……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如果是，把所有的健康都献给了理想，能活着回来，肯定不会让爱的女再去战场。”
纪忆的视线，落那封辞职信上。
“就当他一个，已经为们两个的理想奉献了太多，是不忍心，这个做朋友的实于心不忍，再考虑考虑。”
主编连连叹气，说着他是如何的于心不忍。
纪忆听着，胸口忽然有种莫名的压抑感，主编有些话没有说完整，但是她能听出个大概轮廓。那些没说出来的话，都是季成阳没有立刻告诉她，她也不敢追问完整的事实。季成阳，季成阳，那郁结胸口的忧心慢慢散开来，融入到血液里，身体里流动着。
她怎么可能，舍得，再离开他。
晚上从报社出来，纪忆直接去了医院。
等按照他所说的楼层找到病房，就隔着门上的竖长型的小玻璃，看到里边还有客。很熟悉的一个背影，没等她想到是谁，那就已经站起了身，她一瞬愣住。
是暖暖的父亲。
她看着暖暖父亲季成阳的肩上，轻轻拍了牌，看起来是要告别离开的样子。果然，就她退后一步，不知是该迎上去打招呼，还是该躲开的时候，季成阳已经打开了病房的门。
被一道门隔开的两个空间，就如此融合了。
她愣那里。
暖暖的父亲也愣住，明显的意外：“这不是……西西吗？”
她有些局促：“季叔叔。”
小小的个子，穿着深蓝底色，白色横条纹的连衣裙。
除了头发短了些，暖暖父亲眼里，她还是当初那个和女儿很要好的小女孩。
“上海？没听家里提过啊，”暖暖父亲随口这么说完，略微顿了顿，记起纪忆的特殊情况，转而换了话题，去看季成阳，“怎么这么巧，们就碰上了？”
季成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纪忆已经脱口而出：“碰巧遇上的。”
这里不是个适合立刻公开的地方，也不是个适合公开的时间。
季成阳低头，看了眼纪忆。
“噢，是这样，”暖暖的父亲也没多问，倒是以兄长的口吻，最后劝了劝季成阳：“已经离婚的事先不要说，老家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就喜欢听喜讯，不太能接受这种消息。成阳，应该知道，们家地位一直很特殊，父亲他最希望能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