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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人生的际遇千变万化,谁也不可能准确地预测到未来会发生什么,正如我们谁都没料到升上三年级后所发生的那一连串悲剧。

    我曾经自豪地认为我的数据打破了人们的常识,我可以在比赛中自如地运用分析它,顺利拆解对方的招数以及瓦解他们的自信。我能够预料到对方的下一步行动,预料到他们下一句想说的话,预料到比赛的走势和结果。

    然后那也仅仅只是预料罢了。

    数据不是万能的,数据不能操控人类的感情。当你真正面对措手不及的局面时,数据只会变成一纸空谈,它什么忙也帮不上。

    我常常被人说头脑好,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大家都一致认为我是像活字典一样无所不知的人,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绯闻八卦,只要一遇到问题,大家第一个就会想到跑去跟柳莲二打听。

    可他们错了。我并不是无所不知的,相反,我不明白的东西有很多。

    收集情报和观察他人是我从小的兴趣,也可以说是特长所在。将这门特长运用在网球上是一个新奇的尝试,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它成功了,我也因此得到了立海网球部第三把交椅的头衔。但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我的特长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足以用来摆平一切。

    我承认我观察过秋山和三宅,但我从未试图从她们身上收集情报和数据。并不是做不到,只是我不想那么做。

    我和秋山她们是同类——这话无论怎么看都很奇怪吧,难道我和弦一郎他们就不一样了吗?不是这样的。我的队友,我的对手,潜在的威胁和值得期待的新星,有关这些人的情报我都精确无比地记载了下来,而秋山和三宅绝不会出现在这个范围内。

    我没有必要去弄清楚有关她们的事,那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我只需要知道一点就可以了。

    那就是当我和她们在一起时,我能感觉到安宁。

    这个地球上生活着千姿百态的人类,不同的种族,不同的语言和文化,不同的肤色和发色。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我们一样都是由无数个细胞组成的高等生物,然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个性和思考方式,这与他们的成长环境和所受教育息息相关。

    那么从宗教的角度出发,我们到底又是怎样的存在呢?神明创造我们,创造了这个世界,他赋予我们每个人不同的灵魂与使命,而在这些人之中,必定会有碰巧相似的一群。

    同成长环境无关,同所受教育无关,同性格种族也无关,只是我们的灵魂敲是神明用同一块料子做的。

    我不需要去理解秋山和三宅,就像她们也不需要来理解我一样。我们生来就是一类人,即便旁人不明白,我们自己也清楚得很。

    死亡诗社在二年级时成立,那一年,名叫切原赤也的一年级新生加入了网球部,仁王也在完全意外的情况下将原本隶属于高尔夫球部的柳生比吕士招入了网球部。

    新生的王者立海就此有了它的雏形。

    在那段接连发生悲剧的沉重时期到来之前,我们的二年级确实有过一段称得上轻松的时光。

    我记得那时曾有美术部的人悄悄透露说,幸村和美术部一位名叫望月的学姐走得很近。三年级的望月学姐是当时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不仅是学生会副会长,还兼任美术部部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望月学姐都是令人憧憬的对象。性格温柔,成绩优异,出生良好,高雅的举止和端丽的容姿,你几乎可以说她就是女生版的幸村。

    那时的望月学姐和幸村,在大家眼里是公认的郎才女貌。

    有人说幸村的出类拔萃使得跟他同龄的女生们都显得过于幼稚肤浅,而比我们大一岁的望月学姐则刚好弥补了这点。

    网球部里除了偶尔好事的丸井之外,一般不会有人去过问幸村的私事。那时的他到底是否有在和望月学姐交往,我至今也不是很清楚。

    二年级仿佛是一个微妙的分水岭,懵懂未知的人停留在一端,另一端则以丸井和幸村为开端慢慢掀起了神秘面纱的一角。

    您问我是哪一边吗?我想我仍然对此知之甚少,二年级时的我不是顾着网球就是顾着诗社,从来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其实类似的问题我也问过弦一郎,结果只是换来他一句:“无聊!这种事对我们来说还太早!”

    除了弦一郎,秋山和三宅看起来似乎也是与这种事无缘的人。她们只是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终日游离在众人之外,与成堆的诗集散文和墨水纸笔为伍。

    死亡诗社这个仅有三人的团体虽然从未获得过校方的正式承认,但随着校刊的连载和广播部的定期朗诵,诗社的作品也在不经意间遍布于学校的各个角落。尽管这些变化只是让弦一郎感到更为不快,但学校里渐渐也有了认为我们很酷的人。

    “柳前辈!听说你很擅长写诗是吗?这是我最近写的东西,希望你能看看!”

    不仅是我,三宅和秋山那里也遇到了不少这样慕名而来的人。除了偶尔应对一下需要建议的后辈之外,学校的很多社团也表示希望我们能为他们写一些别具一格的介绍文,以达到吸引大家入部的目的。

    自认为不追求功名利禄只图玩得开心的三宅起初并不愿意接收这些杂活,可在一些社团给出诱人的回报条件时,她却一口答应了下来。

    “文学部的家伙说他们可以搞到县立图书馆365天畅通无阻的免费借书卡!”双眼放光的三宅告诉我们说。

    如果说图书馆的借书卡还在可以理解范围内的话,那其他社团给出的报酬就真的给人一种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感觉了。

    比如说剑道部的人给了三宅一打自助式料理店的优惠券,三宅说我们改天可以去吃。再比如说游泳部的人给了她游泳健身馆的积分卡,三宅说我们改天可以去游。天文部的人则给了她美容院的全身脱毛套餐免费体验券,三宅又说,搞不好哪天我们就用上了。

    在三宅受到各种积分卡消费卡优惠券诱惑的同时,原本清闲到无所事事的死亡诗社也有了一段可谓忙碌的时期。

    在这样的情况下,死亡诗社的三个人召开了一个小小的会议,会议内容是有关是否要扩大招收新成员。原本这种事情全权交给三宅和秋山去决定就可以了,但三宅说我也是诗社的一员,所以也得征求我的意见才行。

    我不反对替那些社团写介绍,即使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积分卡作为报酬也没事。但我还是希望诗社能保持一开始单纯为写诗而写诗的初衷,不以名利为目的,尽情地自己喜欢写的东西。只要能保持这一点,那么无论是要扩张社团还是怎样我都没意见,我把我的想法直言不讳地告诉了三宅和秋山。

    “保持初心啊……你偶尔也能说出很经典的句子嘛,莲二!”

    三宅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重重地拍在我肩上。她露出一副大彻大悟的表情来。

    结果,社团并没有扩招成员。我们三个人快马加鞭地完成了那些来自社团的委托,三宅说以后如果不是遇到真正大手笔的报酬,她不会再接这些乱七八糟的委托了。

    写完那一堆社团介绍之后,我和秋山都有些精疲力尽。三个人盘腿坐在体育馆的地板上,篮球部结束活动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开始下沉,不远处传来田径部跑圈喊口号的声音。

    见我们俩没什么精神,三宅狡猾地一笑,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来做点能打起精神的事吧,战友们。”

    她手里举着的是一包香烟。

    法律规定未成年人满20周岁前不得吸烟喝酒,三宅应该很清楚这点才对。更何况在学校里抽烟,如果被老师发现得到退学处分也不是不可能。

    “前两天我拿写好的诗去给老爸看,没想到那家伙居然说我写的都是看不懂的歪诗。”三宅不满地咂咂嘴,“我一不爽,就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把烟偷出来了。”

    三宅说她爸爸是老烟枪,上班必备香烟,今天到公司之后如果发现包里的烟突然不见了,肯定会抓狂。

    “来,一人一支,试试看。”

    三宅边说边拆开包装,从里面抽出一支烟来递到秋山的面前。秋山犹豫了一下,没接过去。

    “没出息的佳能。”三宅朝她哼了一声,转而又把那支烟递到我的面前,“莲二,你是男人吧?”

    和是不是男人没有关系。未成年吸烟是违反法律规定的,不管三宅再怎么出格,也不应该做触犯法律的事。

    “我认为这不太好。”我拒绝道,“吸烟对我们没什么好处,只会危害身体健康。三宅最好也不要轻易尝试。”

    “啊啊……你们俩可真够无聊的……!”

    吃了闭门羹后,三宅一脸无聊地往后倒去,整个成大字型躺在了体育馆的地板上。

    她仰天大大地叹了口气。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忙于帮社团写介绍,诗社几乎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产量。三个人都没有可以用来投稿的好作品,登报上杂志的活动进入了停滞期。三宅说她在无形中感受到了压力。

    “以前的那些大诗人啊大作家啊不都是这样吗?喝酒可以消解愁闷,抽烟可以放松身心。说不定这俩样都干全了,灵感就来了。”

    确实,历史上许多有名的作家和诗人都有吸烟酗酒的习惯,烟酒不沾身心健康的反而很少,有些人甚至因吸烟酗酒过量而早早死去。

    “那只能成为反面教材。”我对三宅说,“我们应该……”

    “没有应该和不应该,规矩都是人定的,规矩也是靠人自己打破的。”三宅打断我说,“莲二,我很早就想说了,你明明很有才气,干嘛要跟真田那种家伙混在一起?混到头不仅浪费浪费自己的才能,还变成了跟他一样不通情理的老古董。”

    同样的话弦一郎也不止一次对我说过。

    “你明明不是叛逆学坏的人,为什么要跟三宅那种人混在一起?跟那种人混在一起只会浪费了你的才能,不要再自甘堕落了!”

    尽管是站在对立面的两个人,但弦一郎和三宅的步调有时惊人的一致。换句话说,这两个人都对自己认定的事有可怕的执着。

    也许正是因为对自由和束缚的定义过于固执,这两个人才死活不能相让吧。

    “我不在乎。”三宅说,“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是想活得更有意义,不在乎人生长短,而在乎是否精彩。”

    说完,她坐起身来,从书包里拿出打火机,点燃了自己手上的香烟。

    像是要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一样,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眼看三宅夹着香烟的手缓缓向嘴边靠近。

    她谨慎而小心地吸了一小口。

    “咳——!咳咳——!”

    下一秒,三宅掐着自己的喉咙大声咳嗽起来,手里的烟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秋山赶紧把烟捡了起来。

    “你没事吧?”我看着咳得死去活来的三宅问道。

    “我靠,怎么可能没事!这玩意儿真不是人吸的——!”她一边咳一边用拳头捶自己的胸口。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三宅的样子,秋山却默默地笑了起来。

    她观察了一下从地上捡起来的那根烟,然后下定决心似的放进了自己的嘴巴。

    “等、等等……佳能……这东西一点儿也不好吃!”

    可三宅出手阻止时已经晚了,秋山吸了一口烟,紧接着跟三宅一样不要命地咳起嗽来。

    只不过是吸了两口,刺鼻难闻的烟味已经弥漫在体育馆里。看着咳得喘不过气来的三宅和秋山,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被她们排除在外了。

    三宅和秋山并没有强迫我试着抽烟,但她们俩抽完之后都用有趣的眼神看着我。

    “这玩意儿难吃透顶,真的。”三宅笑着对我说,“可我现在醒过来了,我终于知道几百年前的那些老家伙们为什么会喜欢这东西了,因为它太臭!你抽过之后就算不想醒也不成!”

    她们俩又是咳嗽又是笑,秋山忍不住伸手去擦眼角的泪痕。我不知道那是咳出来的眼泪还是笑出来的眼泪。

    我常常在路边看到蹲在地上抽烟的不良少年,毫无疑问,那些人在我和弦一郎眼里都是无可救药的边缘人群。他们吸烟,偷东西,打架,逃学,成天游手好闲不干正事,自认为纹上刺青抽几口烟就能显得自己很可怕,我对这样的人不屑一顾,也毫无同情。

    尝试吸烟不是为了成为这些堕落的人,我承认或许多少有好奇和新鲜的因素在里头,但能否把持得好完全取决于自身。

    我问三宅拿来了烟盒和打火机,看着她点燃香烟的时候似乎没什么感觉,可一旦到了自己手中,我竟觉得这些东西意外的沉重。

    “如果弦一郎知道我做了这样的事,他一定会大发雷霆吧。”

    我以十分生疏和不灵活的动作点燃了香烟。烟头变焦泛红的时候,三宅和秋山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仿佛是有所期待地望着我。

    这个世界上有把烟抽得很帅的人,也有把烟抽得很逊的人,可以的话,我想成为前面那种。

    一小团灰色烟雾从嘴巴里冒出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还能坚持得住。但仅仅三秒过后,我就瞬间用手捂住了嘴,开始不住地发出咳嗽声。

    三宅和秋山看见我故作镇定但又忍不住露陷的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

    “恭喜!你长大了,少年。”

    三宅伸出手,和正在不断咳嗽的我来了一个响亮的击掌。

    接着她又回过头去和秋山击了个掌,击完掌后她就这么拉着我们的手,三个人坐在地上围成一圈。

    “不需要当烟鬼酒鬼才可以成为诗人,但至少我们做过了和那些伟大的老头们相同的事。”

    有些事并不是你去尝试就意味着学坏,而是在尝试过后发现它确实不适合自己,才能由此做到敬而远之。

    在那之后我们三个人再也没碰过香烟,三宅把从她爸爸那里偷出来的香烟和打火机扔在了河边的草丛里。三宅说没准就是因为我们抽不了烟所以才没法成为伟大的诗人。

    但成不了伟大的诗人又怎样呢,至少在这一刻,我们还能有纸有笔,还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我们不曾饱受战争的磨难,不曾体会贫穷的艰辛,我们体验过的事情还太少太少,正因年少才显得如此单纯和莽撞。

    ——“投出冷眼,看生,看死。骑士,向前!”

    放学回家的路上,三宅抢过秋山的笔记本,念出她记在上面的诗句。秋山微笑地看着夕阳下举拳大喊“我要成为骑士”的三宅,三个人在落日的余晖下沿着河坝慢慢前行。

    现在,我可以告诉您为什么我想把那句话刻在自己的墓碑上了。

    在弥漫着凯尔特人自由与激荡灵魂的那片爱尔兰草原之上,有一位独自乘马的骑士,他不为生而动,不为死而动,将世间的一切看淡,不在乎悲苦短痛,只是在沉重的头盔之下以坚定的视线眺望无尽天际。

    我希望我能成为那样的人。无论是死后还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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