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留在这个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已经生活了小半年，从开始的惊惶无措到现在的习以如常。
一天又过去了，宋留在墙上用指甲划一道印子，然后仔细地数数墙上的印子，已经四个月十三天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宋留都听见外面人家零星的鞭炮声。
宋留躺在稻草上，稻草湿漉漉的，抓一下，手上都是潮气，可是宋留都不觉得。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看着墙上浅浅的泥灰印子，叹口气。
那天好大的雨啊，天地都连为一线，就像有个人站在云端，不停地往下倒水，对面也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就听到哗哗的雨声。
自己趴在窗户口，看着窗外的树在狂风中扭来扭去，用一种奇异的姿势，怪异的角度，像一群妖魔在跳舞，宋留心里既害怕又向往，身子慢慢溜下去，露出一双眼睛。
门突然被撞开，父亲冲进来，带进一阵风和湿哒哒的雨水，父亲浑身湿透，像是从水里刚刚捞出来，脸色苍白，神色倒还镇定。
母亲正在做针线，被父亲撞门的声音吓一跳，针刺到指头上，可能是冒出血了，含在嘴里，吃惊地看着父亲。
父亲在房间里扫视一周，一把抓过角落里的宋留，拽到母亲面前，“快收拾东西，越快越好，宋新在门口等着呢。”说罢，转身就走。
母亲惊呆了，上前抓住父亲衣袖，“老爷，怎么回事？你呢？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父亲就是母亲的天，母亲都不知道出这个院子大门以后怎么办？她从来没有出去过。
父亲没有回身，“河堤被人扒开了。我不能走，你们跟着宋新就行了，去哪里都好。”母亲握着嘴，睁圆眼睛。
父亲一阵风似地卷到门口，又一阵风似地卷回来，把自己搂在怀里，如此地用力，匝的自己骨头都痛了，“宋留，你是男子汉了，你要照顾母亲。”宋留点点头，挺起自己六岁的小胸脯。
父亲深深地看一眼母亲就冲出去了。母亲只是哭了很短时间，就收拾好东西牵着宋留出门了，老管家宋新已经等在门外，一辆小小的马车。
一路上逃难的人像洪流一般，宋留母子的马车就是这洪流里的小小扁舟，颠簸起伏，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其实也没有走多久，就被抓住了，然后就送来这里。宋留几乎是松口气，终于有了目标。
有一个当大官的跟母亲说了几句话，这个人真好看，不过嘴角的笑容是不怀好意的。还拍拍自己头说了和父亲一样的话：“你是男子汉，要照顾好母亲。”
当天晚上母亲就自杀了，用一种决绝的方式，咬开自己的手腕，血流了一晚上。
早上，宋留就发现母亲死了，宋留知道母亲是死了，因为自己以前养过一只小猫，雪白雪白的，一天不知道在哪里吃什么东西，回来第二天就不动了，身体冰凉冰凉的，母亲说小猫是死了。当时，自己还问母亲，什么是死了，母亲解释说，就是以后小猫再也不会在自己面前跑来跑去了，再也不会喵喵叫了。以后，自己也见不着小猫了。
宋留将母亲脸擦干净，头发梳整齐，没有梳子，就用手指梳，可是自己不会绾头发，只好把母亲头发梳理好，垂在肩膀上，这样也挺好看的，宋留想以后一定得学会绾头发。
做完这一切，宋留就依偎在母亲怀里，不知道是想让冰冷的母亲从自己身上汲取温暖，还是自己想从冰冷的母亲身上汲取温暖。宋留不想让别人知道母亲死了，这样自己就能够和母亲呆在一起了。
可是还是让人知道了，他们带走了母亲。
宋留翻个身，身体蜷成一团，紧紧搂住自己，慢慢睡着了。
梦见过年，自己穿着新衣服，拉着父亲母亲扎花灯，花灯红艳艳的很漂亮，还放炮竹，那炮竹是连响的，轰轰的，好大声音，宋留一下子就惊醒了。
才发现不是炮竹声音，是牢门打开的吱呀声，天已经亮了。
自己脸前趴了一个孝，和自己眼睛对着眼睛，宋留看见孝黑黑的眼仁里自己脏兮兮的脸蛋，孝温暖的鼻息喷在脸上，他微微侧开头。
孝拨开宋留额前的头发，有在宋留脸上擦几下，笑了，他笑起来真好看，温暖的湖水一圈一圈荡漾开。“你真臭，要好好洗洗澡。”
拉起宋留，宋留才发现孝比自己还矮一点。孝牵着宋留手向门口走去，门口还站着三个人，两个大人一个孝。宋留被孝拽着踉踉跄跄地，觉得头好晕。孝指着中间那个宽袍大袖的男人道：“这是方先生。”又指着腰间挂着刀的男人道：“这是方将军。”
那个孝没等到自己抢着说：“我叫张筗。”拉着自己的孝撇撇嘴，“我叫宇文治。”
宋留只是怯怯的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想要把自己带到哪里。
宇文治见宋留不吭声，有些害怕的样子，使劲握握他手，“宋留，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我会保护你，不让别人欺负你的。”微抬着下巴，很傲气的表情。不知怎地，宋留就信了，心里很踏实。
方省涯见宋留小脸通红，眼睛水汪汪的，伸手试试他额头，宋留感觉到方先生手微凉，放在自己滚热的额头很舒服。“很热，可能感染了风寒。”说着一把抱起宋留，方先生身上一股很好闻的味道，有些像父亲身上味道，又不是。想道自己身上好多天没有洗澡，有一股酸臭味，忸怩不安，“放我下来，脏。”
方省涯笑笑，“一点都不脏。”还把宋留抱紧一点，宋留抓着方省涯的领子，把滚烫的小脸贴在方省涯胸口，无比的安心。
方省涯抱着宋留走出牢狱，外面干净冷冽的空气涌进宋留的口鼻，阳光很刺眼，宋留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眼睛一时受不了明亮的阳光，觉得刺痛。
宋留感觉方省涯胸膛在无声地震动，知道他在笑，自己也挑起嘴角无声地笑了。方省涯把宋留又抱紧一点，宽大的袖子遮住宋留眼睛，轻声道：“睡一会吧，睡醒了什么都好了。”
温柔的话语像母亲呢喃的曲子，慢慢的，宋留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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