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回 声声忆初(1)
在空中盘旋的落叶终于无力地跌落在地上,堆起厚厚的一层。秋色已然染尽了整座皇宫,御花园内也仅剩傲然绽放的菊花。
我踩着厚厚的树叶,锦华殿内的这一处是我独独留下来,不许宫人们打扫的。软软的,像是冬日里的积雪,却不会像积雪那般湿了鞋子。
昱泓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身后,宫人们被远远地摒弃在一旁,院子里只有我与他母子二人,迎着午后的暖阳,缓缓地散着步。
“泓儿,你父皇就要立新后了,”我停下脚步,伸手接住一片飘飞的落叶。枯黄的叶面上,脉络清晰可见。“你怎么看?”
从前鈭斋还在,我还可以放任他多些年少的清闲时光,但如今的情势对我对他都极为不利,若然我未被立后,他则无问鼎太子之位的可能,朝内亦无支持我们母子之人,一旦待他及冠便会被封王,遣往封地。要是鈭谦对他心存猜忌,将他遣到极远之地,那么就再无回天之力。我不能学诸葛,将阿斗放在蜀地,任由他荒唐地生活,我要学便学司马懿,将他带身边,与我并肩作战,这样即便是将来我不在他的身边,他亦能撑起自己的一片天空。
他闻言,微微皱眉,与鈭谦如出一辙的习惯。“宫里都在传,是安贤妃。”
对于他的话,我淡淡地笑了笑,继续等待他接下来的分析。
“安氏势力庞大,自先帝时发迹,又经过十数年的苦心经营,就算现今安相被贬,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要论安贤妃为后,也是极有可能的。但父皇的心思一向难猜,若然这么简单就被人猜中,那必定不是父皇心中所想之人。”
等他后半段话出口,我才含有赞许地点点头。他不仅观察入微,且对鈭谦的心思有几分清晰。
“你父皇最擅长的便是声东击西之计,只怕宫里的传言都是他的主意。”我折起手边的菊花,鲜丽的黄色在萧索的院子里显得尤为亮眼,我嘴角挂着残忍的笑容,将它一瓣一瓣的撕下,丢弃在地上。“依你看,他究竟是选谁?”
安淑仪性子软弱,要她真的为后,必定解决不了鈭谦的后顾之忧,且安家今日落得如此之下场,都是鈭谦之故。就算他要再次扶持安家,以安相的心高气傲必定对他心怀不满,他不会去冒这个险。他打出安淑仪这个挡箭牌,无非是为了保护他心里想要守护的人而已。在没有万全之策前,他是不会公布他心中真正的人选,但这个人选定不会是我。
他到底对我失了诺言,或者说他一开始就为了再一次的利用,要我亲手杀了鈭斋,再无可退之路,只能心甘情愿地在他身边,成为他管理后宫的工具,成为他暗地里的利爪而已。
我将花蕊揉进掌心,狠狠地捏搓,眼里闪现着嗜血的光芒。
“母妃,”昱泓有些担忧地看向我,我朝他报以歉意。看来我真的不是位好母亲,竟然在年幼的孩子面前无法掩饰住自己的恨意。
“母妃,”他站在我身边,握紧我的手,无声地给予我安慰,像幼时一般。“淑妃姨娘柔弱,且已有太子在手,父皇为保护她定不会再立她为后,江嫣是杜氏的人,父皇虽然封她为妃,但她为人阴险狠毒,父皇定也不会立她,宫里的人选只剩下一个。”
我拍拍他的手,望着一地的残菊,轻声道:“泓儿与母妃想的一样。”
真的要论宫里有谁可以为后,那必定是凌初雪,无论是家世还是品性都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最为重要的是,鈭谦一直未曾宠幸于她,就连嚣张跋扈的乔玉菱都屡受恩宠,但凌初雪却一直安静地生活在宜兰殿内。
鈭谦,待她与众人皆不同,一开始便不同。
面对宫里众人的私下猜度,我像是不曾听闻一般,安心地过着我自己的日子。清云等人均为不解,她们都一度以为我必定是后位的人选,谁料到鈭谦突然又专宠起安淑仪来,且还有意无意地透出要复起安相的意思来。
相对于她们的慌张,我却淡然度日,每日里守着昱泓念书,然后处理着宫里的琐事。如果鈭谦的主意已定,做再多都是枉然的。
秋日里风高云淡,偶尔吹过的一阵风却是瑟瑟带着凉意。
我缩了缩脖子,手抚上鬓间。果真还是老了,早日起来时对着铜镜里的自己,竟然看见发丝里的白发。
一如深宫里,年年不见春。在我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悄然流逝,而我在鈭斋离去后忽如老去数岁。我耗尽心力,在宫里与众人厮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年华空过,岁月如梭,那个承诺会在我身后等我的人终究还是不见了。
还记得,初次相见,他像个孝般一股脑就坐在地上撒起泼来,明明是位王爷竟跟个无赖似的。再次相见,在被丝绸缠绕得严严实实的梅树下,他轻佻地逗我道,说我是他的珍宝,是他心尖上的珍宝。那话并非戏言,而是藏匿在游戏红尘中的真心,而我浑浊的双眼并没有看出,只是恼了他的任性妄为。
鈭斋,若是上天再给我一次选择,你猜我会怎么选?
我会选在嫁入文府之前便要缠上你,要天天缠着你,时时刻刻地缠着你,让你不能游戏红尘,流连花丛,让你的双眸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让你的身边只有一个我。
池子里的莲花都败了,仅剩下几张枯叶浮在水面上,散发着无尽的寂寞。
我伏在美人靠上,呆呆地看着池子,轻轻地长叹,一声接着一声。
人生并没有如果,失去了便是失去了,再也寻不回来,能够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追忆而已。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为何叹气?”身后贴上一个温热的躯体,耳旁出现他熟悉的话语。
我并没有回头,仍旧看着水池。
“你可是第一个见到朕也不讨好的女子。”他戏谑地怀抱住我,随我的目光落在水池上,落在莲花上。
我还不够讨好他么?他说的话,我都去相信,他要做的事,我都去做了,还不够讨好吗?
“那陛下去寻讨好陛下的女子。”我抿嘴轻笑着回头,对上他深不可测的双眸。
他眼里瞬间落寞,又跟着我轻笑起来:“你明知朕亦不喜欢那些只知道讨好朕的女子,朕独爱这个不讨好的女子。”
我顺势靠在他的怀里,在晴朗的天空里流连,微微地噘起嘴。
“莫非不相信朕的话?”
“陛下说过,后位是臣妾的。”我小声地嘟嚷着,半是娇嗔半是不满。
他脸色顿时一僵,轻拂过我耳边的发丝,淡淡地说道:“朕不会立贤妃的。”
“那陛下会立谁?”我对着他的双眸笑得尤为开心:“总会不是我吧?”
“平萱,”他抓住我的双肩:“后位对你来说真那么重要吗?……比朕还重要?”
我垂下眼帘,不让他看见我眼里泛滥的恨意,口中轻喃:“为何不重要?”
“有朕的真心还不够吗?”他甚为不解:“那不过是个虚名,但是坐上去的人却要担负起太多的责任与恐惧。越是高位,越是引人注目,争抢的人就越多,也许一个不小心就会没了性命……朕不想再失去你。”
他说到最后已然哽咽无语,我木然地望着这样无助的他,他总是有许多好的理由来说服我,然后理所应当地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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