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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骗局(一)(1)

    有的人起床以后不喝上一杯咖啡,就形同死人,阿美茵很不幸地位列其中。如果此类人群有任何排名,阿美茵毫无疑问地会位列三甲。这很可能是天底下唯一一件阿美茵可以做得如此“出类拔萃”的事情,而且完全是“天赋”使然。

    阿美茵不高不美不胖不瘦不富不穷不是天才也不是弱智,她几乎全无特点,只是上帝例行公事时捏出的小泥人,她性格温顺,任人捏圆搓扁,她平凡无奇,她普普通通,她像河边的白色卵石,你很难分辨出左边这粒和右边那粒究竟有什么不同,阿美茵甚至连一颗标志性的大痣也没有,总而言之,她令人过目即忘,你需要和她相处很久很久之后才能顺利在人群中找到她,并且叫出她的名字。阿美茵的人生如同她的肤色一样,白白的,但是阿美茵起床时的“奇景”却足以令观者动容闻着动耳,并且深深镌刻进自己的脑海,变成永生难忘的记忆。

    阿美茵扑出卧室,很“成功”地在卧室与起居室交界的地方摔了个跟头,呈斜八字躺倒,阿美茵头一歪,呼噜声顿起,大约十五分钟之后,阿美茵由美妙的回笼觉中慢慢醒来,脸上微露恍惚的舒适笑意,这个表情乍看上去近似于“淫邪”,阿美茵万般艰苦地撑起像爬虫一样柔软的身体,她擦了擦嘴边泛滥的口水,沾了口水的手背在睡裙裙摆上反擦几下,同时,一边顺着门框向上爬一边不住地磨牙。

    摇椅晃歪七扭八地步行大约二十步,阿美茵在电视机和沙发茶几之间再度摔倒,此次姿势为狗啃泥,羊毛地毯很柔软,阿美茵的意志力立即溃散,呼噜声再起。大约十分钟后,阿美茵手扶电视机柜慢慢站起,透明的口水蔓延一片,多出来的部分汇聚成细细的银线由嘴角一直悬垂到胸前,阿美茵似有所觉,深深吸了口气,“哧溜”,就快被地心引力吸走的口水又被阿美茵吸进口里,“咕噜”,吞下去。

    两名早就目瞪口呆的看客不由自主地一阵恶心。

    阿美茵毫无所觉,继续像尸变的僵尸一样双手平伸向前摸索而去,她需要一杯浓浓的咖啡,阿美茵下意识地想。

    在咖啡煮好之前,阿美茵半跪在水槽前,脸悬扣在水槽凹槽里第三次打起呼噜。五分钟后咖啡的浓香唤醒了阿美茵,阿美茵打开碗橱,摸出蓝白双色校豚形状的陶瓷杯,倒了大半杯咖啡,顾不得烫嘴,吞下去一半,霎时便像服食了解药的中毒者一样,精神振奋了许多,一直半开半合的眼睛张到了正常的长宽度,雪白的小脸立即生动了许多。

    阿美茵捧着咖啡缓慢地挪到厨房和起居室交界的地方,她下意识地想去她舒服无比的沙发里再窝上几分钟。

    是幻觉吗?她还没有醒透?

    阿美茵一手握紧杯子,一手揉了揉眼睛。

    两个人端坐在她粉红色的沙发里(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一个人端坐,一个人横七竖八地斜躺在她的御用沙发里)。电视似乎也被打开了,似乎是Fox的新闻台。

    阿美茵再度揉了揉眼睛。

    男性,高大,冷峻以及英武。阿美茵试图形容眼前这两个人,阿美茵的生活中从没出现过这样的角色,阿美茵困惑起来,这两人身上有种公事公办的冷峻,令阿美茵不由回想起爸爸妈妈出事那天,上门通知她的那位警察。

    阿美茵心里一惊,思维开始混乱。这两个到底是什么人?门窗都貌似关得好好的,他们是怎么进来的?楼下的门卫一向十分尽责,怎么会放两个陌生人进来?他们是爬墙上来的?为何会来去无踪?难道他们是外星人?

    或者,他们是联邦调查局的密探?阿美茵摸摸自己的黑发,虽然她是黑发黑瞳,但她真的不觉得自己长得像中东人。

    天哪,他们究竟是谁?

    还没彻底清醒的大脑负荷不了太多的问题,阿美茵手一软,杯子落在地上,没有打碎,但咖啡洒出了大半。阿美茵像一条突然被老鹰啄死的蛇一样,滑倒在地上,呼噜声第四次响起。

    沙发上的两个人面面相觑,互相凝视半天。

    “不如?”端坐的那个提议,一边打了个只有他同伴才懂得的手势,右手手指轻轻向上一挑。

    “当然!”横七竖八斜躺的那个立即翻身而起,几步就跨进厨房,一秒钟后手里已经捧定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端坐的那个也已经上前扶起了阿美茵。

    睡梦中的阿美茵感觉到自己的脖子靠上了一个十分舒适的枕头,阿美茵快乐地呻吟了一声,同时下定主意等她醒了之后一定要再去买十个同样的枕头。

    横七竖八斜躺的那个人好笑地看着阿美茵抱着同伴的手臂不住摩挲,“她似乎对你兴趣盎然。”

    端坐的那个人翻了个白眼,扶稳阿美茵的头,“施蒂文思小姐?施蒂文思小姐?”

    阿美茵磨了磨牙,忽略噪音,继续睡。

    横七竖八斜躺的那个不以为然地推开伙伴,然后一巴掌拍在阿美茵的脸上,虽然不是很重,但也是“啪嗒”一声脆响。阿美茵惊醒,黑褐色眼睛瞪得比平时要大上二分之一。横七竖八斜躺的那人吆喝一声:“喝!”同时把咖啡对着阿美茵的嘴巴灌下去。

    阿美茵呛了几下,彻底清醒,一股脑地爬起来,退开几步,“嗨,你们好。”她困惑又有礼地说。她仍然搞不清状况。这两个究竟什么人?他们想干什么?抢劫?不不,劫匪不会穿Burberry和Armani西装。绑票,她的信托基金不过刚刚达到七位数,在纽约这种超级富豪扎堆的地方,就算有人要劫富济贫也不至于打她这个小孤女的主意。

    有何贵干?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们?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阿美茵犹豫了半天也不知道下面一句应该说什么,最后,嗫嚅半晌,蹦出一句:“咖啡?”阿美茵一边说一边做了举杯畅饮的动作。

    两个非法闯入意图神秘的家伙相视而笑。

    “当然。”

    “当然。谢谢。”

    阿美茵倒了两杯咖啡,毕恭毕敬地端出来,却见两个神秘人正在交头接耳,低声谈论什么,其中一个,也就是那个刚刚斜躺在她的沙发里此刻把鞋子跷在她茶几上的家伙,一边说一边做了个手势,右手食指在脑门处转了两转,然后摊开双手,耸耸肩膀。阿美茵听见他问自己的同伴:“你认为她……真的没有问题?”

    阿美茵皱皱眉头,她猜测他问的是,“她脑子真的没有问题?”

    阿美茵的智力正常,但阅读速度极慢,身体平衡协调能力差强人意,故此常给人智能不足的错觉。而施蒂文思夫妇则以为女儿善良慈悲心软怕事才是别人胆敢对她恶意诋毁的缘由。

    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端正而坐的那个人瞪了同伴一眼,“你又在胡说什么?啊,施蒂文思小姐……”他起身准备接下阿美茵手中的咖啡。

    阿美茵毫不防备地望进一双翠绿色的眼睛里,就像小虫子落进了琥珀色的树脂的包裹中,她一失神,下盘不稳,双脚绊在一起,“哐当”,下巴磕在茶几的边沿,两杯咖啡同时飞脱出手,“哐当、哐当”,接连两声响,分别跌落在距离沙发三四米远的地毯上。

    “噢!”阿美茵不由双手捂紧眼睛,难道她真的又要更换地毯?

    沙发上的两个人同时跳起来。

    “施蒂文思小姐?”温文又古板的那个人问,“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很好!”阿美茵爬起来,摸了摸有点刺痛的下巴。

    两个神秘人再度面面相觑。

    “施蒂文思小姐,我是雨果·弗劳尔。”对方伸出手,阿美茵愣了愣,对方挑高眉毛,阿美茵还是保持痴痴呆立的状态,对方有点尴尬地收回手,阿美茵这才想起她应该伸手和人家握一下。她不好意思地把藏在背后的手挪到腿侧,犹豫了半天还是不敢递出去。

    “柯里斯·金。”另外一位利落地挥挥手。

    “阿美茵·施蒂文思!”阿美茵一咬牙伸出手,大声地说。

    雨果和柯里斯第N次面面相觑。

    雨果微笑着捏了捏阿美茵的手,“很高兴认识你。”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正在和一个很小的孝子交谈。

    柯里斯竖起手肘捣了捣雨果,不怀好意地偷笑起来。雨果虽然看起来温和可亲,但他绝对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至少绝对不像今天表现得这样好说话。

    阿美茵还是不确定自己应该如何和这两个陌生人交流,“咖啡?”此刻她满脑子都是咖啡,她需要一杯浓浓的咖啡唤醒她,告诉她眼前的一切都是梦中幻象。

    “我去就好。”柯里斯跳起来,他不想再忍受更多的意外。

    柯里斯一头微曲的金色短发,湛蓝的眼睛,浓密细长的睫毛,金黄色的皮肤,无可挑剔的身体曲线,他一边朝厨房走一边脱掉了外套,他的衬衫几乎是敞开的,阿美茵看到了他漂亮得像捏出来一样的腹部和插在腰间的手枪,阿美茵不知道应该对哪一样更觉惊讶。

    雨果则是文质彬彬,他比柯里斯要高一点,但也要瘦一点,面色有点苍白,似乎常年不见阳光。与柯里斯相比,雨果身上有种在新新人类看来极端落伍过时的儒雅气质,不过,阿美茵从来不是新新人类,她觉得雨果看起来更可亲。

    “那个……那个……”阿美茵在雨果面前克制不住地紧张,“那个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她一边问一边不太协调地打了几个手势,差点又把自己绊倒,她实在紧张透了。雨果无疑是她见过的最漂亮最随和的男孩子,他有一对晶莹流动的绿色眼睛,他黑色的西装外套里面穿着暗红色的丝质衬衫,他坐下来的时候背脊总是挺得直直的,阿美茵觉得他从头到脚哪里都好看,无可挑剔。阿美茵想起她的好朋友瑞恩,爸爸妈妈都曾夸赞瑞恩是个帅酗,芬尼也不止一次地大叫瑞恩是天底下最帅的男人,但阿美茵觉得瑞恩完全比不上雨果,要差上好远好远。阿美茵认为雨果像是海报上的男孩,但是一点都不冷漠。阿美茵的直视令雨果略觉尴尬,不过她看他的眼神更像看一件橱窗里的展品而不是看着一个大活人,“嘿!”雨果忍不住在她眼前摆了摆手。

    “哎!”阿美茵回过神来,“我……”她的手大幅度地朝后一挥,随着一个极其古怪的动作,她似乎又要仰天摔倒。

    雨果紧张起来,他张开手臂,全神戒备,以防阿美茵突然跌死,这是雨果平生第一次见识到随时随地都能跌倒的人。阿美茵下巴上的红印依然清晰,“你……还好?”雨果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的语速极慢动作也极慢,在与阿美茵的对话中,雨果充满耐心。

    “哦,并没有流血。”阿美茵挥了挥手臂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身体也随着手势危险地椅起来。

    “或者,你先坐下来?”雨果小心翼翼地问。

    “哦,当然、当然。”阿美茵坐到雨果身边,“阿美茵·施蒂文思!”她忘记了她已经对他介绍过自己了。

    “雨果。”雨果没办法,只得再说一遍自己的名字。

    “哦。”阿美茵这才想起自己已经问过了,脸上红了红,“你知道,我刚刚起床,脑袋总是不清醒。”

    “很多人都是这样,不用在意。”雨果柔和地说。

    他的声音像丝绒一样平滑,阿美茵觉得他一开口说话,就如同有一根柔软的羽毛在她的脑子里扫来扫去,令她飘飘欲仙以及——昏昏欲睡。

    阿美茵握紧双拳,用指甲猛刺自己的手心,努力保持清醒,她不要再度昏睡过去,尤其当着这个陌生人的面,实在太丢脸了。

    “请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阿美茵不敢确定自己的问题是否有点失礼。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怕的事情有三件,老鼠蟑螂和得罪人。

    雨果诧异地挑高眉毛,“是你开门放我们进来的。”

    “哦,是我开门让你们进来的。”阿美茵微笑着重复,“我开门……”她眨了眨眼睛,“我开门放你们进来的?”她大惊失色,“什么时候?我……”她怎么完全不记得呢?天哪,阿美茵双手插进满头的黑发中,“我自己开门让你们进来的?”她呻吟了一声,双手捂紧面孔。

    雨果好笑地看着她。他们是来行骗的没错,但阿美茵自己开门放他们进来的事却是事实,没有任何捏造的成分。

    阿美茵闭着眼睛把门打开,叽里咕噜说了一大段雨果和柯里斯都没听懂的话,然后敞开大门,掉头就走。快走进卧室的时候,两条细细的长腿绞在一起,整个人扑倒在地上,雨果正要走过去救援,岂知阿美茵像阴魂不散的女鬼一样四肢并用,朝卧室内的大床爬去。

    “呵,容易。”柯里斯下了个断语。这种女人根本就是天生给人骗的。

    雨果不放心地追到卧室门口,阿美茵双臂抱着床腿,扯着呼噜,睡得无比香甜。雨果试图过去把她弄到床上。

    “你干吗?”柯里斯双手抱胸挑衅地看着雨果,“即使对伊丽莎白你也不曾如此温情脉脉呀!”他夸张地啧了两声。

    在对伊丽莎白的争夺战中,雨果胜出的唯一筹码就是他更酷,他甚至难得对伊丽莎白微笑。而且,他从来不吻她。

    “没什么。”雨果从卧室里退出来,脸上有一层还没退尽的红晕。其实他的心里本来是没有邪念的,他只是觉得阿美茵很需要人照顾,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孝,但被柯里斯一点破,连他都怀疑自己是否别有居心。

    柯里斯和雨果在起居室等了足足四十五分钟,阿美茵再度像梦游一样爬起来,再度摔倒;再度爬起来,再度睡着;再度起来,再度摔倒……

    “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叫‘阿美茵’(Amazing)!”柯里斯皱着鼻子小声抱怨。

    “阿美茵。”雨果根本不理会同伙说了什么,自顾自默默地在心里重复这个名字。他觉得她的名字很美。

    根据施蒂文思先生的说法,他到五十二岁高龄才喜得贵女,虽然女儿是当天妇产科出生的所有婴儿中最丑最怪的一个,施蒂文思先生还是认为她的女儿是个令人惊赞的奇迹,所以将女儿命名为“阿美茵”。

    根据施蒂文思夫人的说法,她到了四十七岁的高龄,在历经无数次治疗不孕的痛苦至极的疗程之后,在她终于准备放弃自己孕育子女的希望的时候,女儿意外地降临。虽然施蒂文思夫人的主治大夫综合考虑她本人的年龄和健康状况劝她最好不要这个女孩。因为高龄产妇不但要面临难产的危险,还有极大可能生出畸形弱智的孩子来,但施蒂文思夫人坚信她的女儿是天底下最聪明最美丽最令人叹为观止的孝,她是从女儿三个月时的超声波扫描图上得出上述结论的。(在那张黑糊糊的图片上,所有的人都只能看到一个大昆虫状的物体,只有施蒂文思夫人的慧眼看得出那个大昆虫原来如此美丽。)

    阿美茵综合爸爸妈妈的说法,得出这样的结论,当她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她是天底下最美丽的胎儿,当她出生之后她是天底下最丑陋的婴儿,当她长大之后她只是个有一点点漂亮和一点点不漂亮的普通女孩。至于整个过程究竟是如何转换发生的,阿美茵从来没有深究过,她相信爸爸妈妈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就算爸爸说,阿美茵小时候第一次理发是在她满月的时候,因为阿美茵生下来就一头浓发,到了一个月的时候,头发已经长得能够盖住眼睛不得不剪掉;妈妈却说,阿美茵小时候第一次理发是在她三岁的时候,那时候她的头发已经拖到脚后跟,不剪的话就真的有成为拖把的可能。阿美茵永远搞不清自己第一次理发到底是什么时候,但她从没怀疑过爸爸妈妈会对她撒谎。

    爸爸说,阿美茵一岁半的时候还不会自己上厕所,要兜尿布。

    妈妈却说,阿美茵很乖巧,会走路的时候就会自己上厕所,只是不会自己冲马桶而已。

    爸爸说,阿美茵十四个月的时候会走路。

    妈妈说,阿美茵十个月的时候会走路。

    爸爸说,阿美茵先学会叫“爸爸”。

    妈妈说,阿美茵先学会叫“妈妈”。

    爸爸说,阿美茵小时候和长大了不同,小时候的阿美茵很娇气很爱哭。

    妈妈说,阿美茵小时候和长大了一样乖巧听话,从来不哭不闹。

    ……

    阿美茵觉得爸爸妈妈口中的小女孩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她一直都搞不清自己小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样的孝子。

    爸爸妈妈对阿美茵三岁以前的经历从来不曾达成共识,但三岁以后的经历却是相同的。

    阿美茵什么时候有第一辆脚踏车?爸爸妈妈都说,四岁。

    阿美茵什么时候学会骑脚踏车?爸爸妈妈都说,呃,十四岁。阿美茵并不擅长运动。

    施蒂文思先生是大律师,在得到阿美茵之后,这个金发的老先生说,我发誓余生都会竭力做个好人。施蒂文思夫人忍不住反诘,别忘了你是律师。施蒂文思先生从此开始免费给穷人提供法律援助,一直持续了十六年,到阿美茵十九岁的时候、到他死于车祸之前,这位施蒂文思先生赢得了大部分人的敬重,但也因此失去了大部分的财富。施蒂文思夫人是法国美女,金发碧瞳,她和施蒂文思先生结婚的时候,曾有人感慨就好像两只芭比结婚一样,都是金发雪肤绿眼,叫人赏心悦目。施蒂文思夫人曾是着名法国餐厅的行政总厨,出过几本风行一时的食谱,得到了阿美茵之后,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专心在家育女。

    阿美茵在上大学之前接受的都是家庭教育。

    所以第一年的大学生涯对阿美茵而言相当困难,她和她的同学们似乎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就在阿美茵在大学里苦苦煎熬几近崩溃的时候,父母车祸的消息传来。

    阿美茵深受打击。一年的调养之后,她仍需按日按时服用抗抑郁药物,她的心理医生也不建议她现在立即恢复学业。

    根据雨果和柯里斯调查所得的资料,阿美茵过着一种“非人”的生活。她一天要睡十四个小时,嗜甜,每周她的好友乔治、芬尼、瑞恩会上门一次,他们只带爆米花和汽水,好像他们不是二十岁而是十二岁。阿美茵最喜欢看迪斯尼的动画,至今看到《小飞象》中小飞象被象群取笑的场面还会掩面啜泣。阿美茵讨厌人多的地方,所以她不去看电影不去看球赛甚至不去博物馆,她喜欢网络购物,她每周都会抽时间做一份法式大餐送去流浪汉救济中心,每周都会去残障儿童中心做一次义工。

    最诡异的是,她每周都会去街角的咖啡馆找一位通灵的黑人,算一周的运程,她每次必问的问题是,下周我也会出车祸吗?更诡异的是,每当她得到否定的答案,她都会沮丧,好像她十分渴望被车碾死。

    柯里斯忍无可忍地甩下资料夹,把手放在脑袋旁边转了转,“你确定她不是疯子?”

    “也许只是比较内向吧。”雨果宽容地说。

    “你知道,当我爸爸妈妈还在世的时候,他们都会花上一个钟头叫我起床,每隔十分钟叫一次,每次都说,宝贝我想你恐怕要起床了。所以我已经习惯了很缓慢地苏醒,我想我也许是被宠坏了。”阿美茵不好意思地解释自己古怪的起床行径,提到昔日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甜蜜时光,她不由自主又是眼圈一红。

    阿美茵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抑郁情绪,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阿美茵一边抹眼睛一边连声道歉,她想她应该立即去吃药。

    “没关系。”雨果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美茵觉得雨果的手很温暖,“我很抱歉。”她号啕大哭。

    雨果无奈把她搂进怀里。

    “嘿嘿嘿,奇观不是吗?”柯里斯捧着两杯咖啡走出来。

    雨果放开阿美茵。柯里斯毫不客气地挤进两人中间。

    阿美茵的一只拳头仍然按在眼睛下面。

    “嘿,小朋友,不怕把你的眼睛揉碎吗?”柯里斯调侃。

    阿美茵听出柯里斯话里的嘲讽之意,急忙止住抽泣。

    “嘿!”雨果仗义地站起来,把柯里斯拎起来丢到一边,他靠着阿美茵坐下来,安抚地拍拍她的头顶。

    阿美茵感激地抬起头来,她望进一片璀璨的绿色中。施蒂文思夫妇都是绿色眼睛,但阿美茵却是黑褐色的眼睛,阿美茵一向喜欢绿色的眼睛。

    雨果有点受不了这个女孩赤裸裸的注视,清了清嗓子,说:“我们这次冒昧登门,是为了邀请……”

    柯里斯走到沙发对面,站立着,居高临下地插话道:“关于长生术你知道多少?”

    阿美茵一呆,想了想,摇摇头,又摇摇头。

    雨果困惑地看着柯里斯。

    “我是异能秘能超能力跟踪监察控制中心的研究员,雨果是我的助理研究员。”柯里斯言之凿凿地说,同时掏出一份证件状的东西在阿美茵的眼前晃了晃。

    阿美茵转脸看了看雨果,雨果无奈地点头表示赞同,阿美茵这才又转向柯里斯,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在大约两千两百一十年前,古老的东方有位强大的皇帝,派出船队漂洋过海寻找长生秘术,那个地方当时叫做东瀛,现在叫做日本。”

    阿美茵听得目瞪口呆,她对东方文化全然不了解,她再度转向雨果,雨果再次对她点点头,阿美茵这才又转向柯里斯,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已经确定了古老传说中关于长生秘术的不老泉所在,但开启不老泉需要一脉古老的血统。”柯里斯说到这里停下来,注视着阿美茵。

    阿美茵不由自主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柯里斯用力点点头。

    阿美茵再度转向雨果,直到雨果再度给她一个肯定的笑容,阿美茵才勉强点了点头,“但是……”她妈妈是高卢人,父亲是澳大利亚人,她不明白她怎么会和古老的东方血脉扯上关系。

    “你的曾曾曾曾曾祖母或祖父,曾曾曾曾外祖母外祖父难道就没有一个是东方人吗?”柯里斯很有自信地反问。

    “我不知道,大概有,可能有,或许有吧。”阿美茵回答,同时又看了看雨果,雨果点点头,阿美茵这才放下心来。

    “所以,你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柯里斯说。

    “所以,你就是那个救世主!”柯里斯说。

    “所以,拯救人类的重任都落在你的身上!”柯里斯说。

    “请你为了全人类的利益,一定不要拒绝我们的请求。”柯里斯说。

    “和我们一起去日本开启不老泉吧!”柯里斯说。

    阿美茵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差点儿从眼眶里掉出来。她忐忑不安地转脸看了看坐在身旁的雨果,雨果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去收拾行李吧。”

    阿美茵乖乖站起来,朝前走了两步,还是觉得放心不下,又转身看了看雨果,雨果扯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用那种丝绒一般的声音说:“我们一起去日本。”

    阿美茵不由自主地冲雨果笑了笑,“好吧。”

    “嘿,这一点都不公平!”柯里斯一等阿美茵走开就叫起来,“为何我对她说的话她都不相信,但是你一点头她就相信了,还死心塌地地相信!”

    “你的助理研究员?”雨果根本不理会他的抱怨,“什么时候唱到这出戏的?我竟然完全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备用的剧本?”

    柯里斯打了个哈哈,“一时兴起、一时兴起。反正这个傻妞说什么她都会相信。”

    雨果恶狠狠地瞪了柯里斯一眼,刚要说什么,阿美茵已经提着一个小小的行李袋出来了。雨果心想,她倒是个省事的女孩儿。

    按照雨果和柯里斯事先拟定的计划,他们应该冒充日本一家五星级饭店的传讯部职员,特地登门派送邀请函,邀请施蒂文思夫人参加他们酒店一个礼拜后举行的环球美食大赏,等到阿美茵告诉他们母亲已经过世的时候,他们再装出万分惊讶的模样,除了表示惋惜之外,再邀请阿美茵以施蒂文思夫人后人的身份参与这次盛会。这就是“偷龙转凤”计划的第一部分。

    “那么,我们可以离开了?”雨果站起来。

    “我要打几个电话。”阿美茵说。

    实际上,阿美茵打了十几个电话。第一个打给她最好的朋友乔治,乔治是唐氏综合症的患者,乔治的父亲和阿美茵的父亲是同事,乔治和阿美茵从小就认识。他们两个每隔几天都要通一次长长的电话,像两只小麻雀一样唧唧呱呱说上一大堆只有他们自己感兴趣的事。阿美茵在电话里告诉乔治,她要出一次远门近期都不会和他联系,乔治“哇哇”大叫,阿美茵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哄住他。然后阿美茵又打给芬尼和瑞恩,他们两个住在一起,阿美茵只要通知其一就可以。阿美茵又打给残障儿童中心的希尔小姐,说这个周末她可能不能前去。阿美茵又分别致电给母亲的几个好友,他们总是会不定时地叫阿美茵去餐厅试吃新菜。阿美茵又分别致电给父亲的一些好友,他们总是不放心阿美茵一个人独住,隔三差五就会打电话过来探听阿美茵的近况。阿美茵最后打给住在长岛的表阿姨,阿姨知道阿美茵突然要出远门,关心地问长问短,柯里斯怕露出马脚,急忙给雨果使眼色,雨果走到阿美茵身边,点了点手表,阿美茵匆匆和阿姨寒暄了几句,挂断电话。

    临出门的时候,阿美茵小声地问道:“我可以再喝一杯咖啡吗?”她到现在仍觉得云山雾罩。

    “当然。”雨果有点于心不忍。等阿美茵走进厨房,雨果挑衅地对柯里斯说,“她可比夜夜笙歌的人拥有更多的亲朋好友呢。”雨果还记得柯里斯曾在看过阿美茵的生活作息之后断言她是个怪胎变态。

    柯里斯丝毫不觉得尴尬,而是反击道:“你干吗这样维护她?你也与她沾亲带故?”

    雨果脸上一红。

    柯里斯来了一句更绝的:“你当真以为你高攀得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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