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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2)

    她的眼底泛过亮光,因为他旧事重提,“你知道我要什么,何夫人——明媒正娶,这世上唯一的何夫人——不是妾室,不是偏房,不是见不得光地收进房里,更不是添置一房外室。”

    是,他知道她要什么,可……他还没想给呢!

    他们认识几年了?

    三年、四年?好像不长,可久得他们已然习惯彼此的存在。

    几年前,他以拔贡生的身份进京,被尚书徐乾学、祭酒翁叔元收为门生。然他的秉性实在过于耿直,遇事直言辩正,因而常遭官员或同门的妒忌和中伤。就连他名义上的恩师徐乾学也对他渐生恶感,换作一般门生定是极尽所能地巴结认错,扭转乾坤。

    可换了他……

    他直接上书徐乾学,要求削去门生名义——他是早对徐乾学巴上踩下的做派感到不满了。

    性情使然,从此,六次应考他均被排挤——即便他写得一手的好八股,他仍难以入朝为官,终日以落第学子的身份浪迹京城。

    回乡?

    他丢不起这个人,那年离乡进京之前,他誓言有朝一日将衣锦还乡。

    求个师爷的名分跟随在大人身旁?

    那些大官有几个文采如他?他心有不甘。

    想来想去,他终决定集自己的八股文成册,借他一代才子的名声,将所写之文印刷成书卖给众学子。一则,他要世人见到其真才实学;二则,京城处处花费,要想保留他的文人风雅,没银子使是万万不成的。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认识了印书女何夫子。

    哪有一个姑娘家家取这样的名字?夫子?

    你知道夫子是什么意思吗?他问她。

    她回说:你不就是一个何夫子嘛!

    她一语中的,这一语讥讽了他,这一语也拉住了他的目光。

    做我的妾吧!省得整日在印书坊里劳碌——做他的妾,这是他能对她开出的最好的条件。毕竟何家世代书香,在老家崇明那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大户,每年祭祀祖先,他是领头献上贡品的人物。

    娶一个书坊里的印书女为妾,于他……已然出格。

    明媒正娶,非妻不可,且,我何夫子将是你何焯唯一的女人,除非我死——她口气甚大,却没有吓退了何焯。

    这几年他仍不改条件,时刻将收她进房的话摆出来。遇到他喝多了,或春风得意之时,价码水涨船高,他愿娶她为偏房。

    除了正室夫人这个位置,他什么都愿意给她。

    办茶局请众书坊的商家来争这部手稿,也不过是为了迫她就范。偏偏听到那首他们初次见面她信手拈来的打油诗时,他又心软了。

    罢了罢了,以金钱逼迫一介女流之辈,实非君子所为。

    他喜的不就是她的性情和与他相通的才学嘛!正想着自己的心事,远远地看见喏喏小姐朝他们走过来了,何焯想跟何夫子拉开距离。她似乎更了解他的心思,比他还动作迅速地抽身,客套而冷淡地笑着,“改日亲自登门去请何公子的手稿哈!”她摆摆手,挂着洋洋洒洒的笑擦着喏喏小姐的肩膀去了。

    独留下单薄的背影留给何焯凭吊——她的洒脱是他爱慕她的另一个理由。

    他执着的眼神让喏喏小姐生疑,落座到他的身旁,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她有些难以理解,“这何家书坊里的何夫子还真是了得,一首打油诗就把我们何大公子给摆平了?”

    他不屑地直撇嘴,“女子还是要打扮得体、两袖生香、摇曳多姿才是。即便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还不就是一个印书女。”

    喏喏小姐的长袖不自觉地擦过他的手指,“我倒是你口中打扮得体、两袖生香、摇曳多姿的女子,我也还是在卖茶啊!”

    她是在暗示些什么吗?近来她的暗示似乎略多了些。何焯忙起身告辞,“今日何某还有事,改日再来谢谢喏喏小姐的盛情。”

    “好啊,我就怕你不来,少了你,我会少了很多文人雅士的生意。”她也不紧逼着他,凡事总要留有余地,她相信他会再来。

    一如这么几年他们的相处之道。

    大姑娘进门就见何焯拿着书装模作样地看着呢!

    “又在想什么心思呢?今日又被谁给逼婚了?是何家小姐,还是喏喏小姐?”

    大姑娘是这世上唯一全面彻底了解他的人,何焯也不避讳,索性放下用作掩饰的书,“你说现在的女子都怎么了?可以主动把自己嫁出去吗?”

    “遇上你这种人,不放聪明点,早被你欺负了去。”大姑娘格格地笑。能看何焯犯难,那绝对是种享受,“还没打定主意娶何夫子呢?”

    何焯半张着嘴巴嗔道:“我娶一印书女进门,何家列祖列宗能放过我?”

    “我怎么看何夫子都觉得她不像个印书的女工。”这是大姑娘同为女子的感觉。

    “可她就是个印书的女工。”他多希望她的出身如同她的才华一般高贵啊!

    “那喏喏小姐又有什么问题呢?”大姑娘逐一列举,“她出身书香世家,与你很般配。只是她父亲去得早,为了生计开了儒茶青幽。就像你老是高中不了,卖起书来一样。”

    她的话让何焯气结,却也是实话。他长叹一声道:“喏喏小姐好是好的,只是为妻……我总觉得欠缺点什么,若她和何夫子二人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你还真会做梦呢!”大姑娘专爱戳破他的美梦,“小心你这山望着那山高,到最后两头都丢了可别哭哦!”

    何焯可不想细究这当中的得失,他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考虑,“今天恩师李大人派人来过吗?”

    “好像……”

    大姑娘正要回话,却听门人来报:“李大人到!”

    这么晚恩师亲自来了?何焯忙整理整理身上的衣裳,急匆匆地起身跑到前院去恭迎,“恩师……恩师,大晚上的,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派人来说一声,我去府上蒙听您的教诲才是。”

    李光地大人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等到正厅便急不可待说起来:“我上书向圣上举荐了你,又拿了你的书稿给圣上御览。圣上赞扬你的文采,特召你入值南书房,并特赐举人功名。何焯啊,你可以参加今年的春闱会试了。”

    听说圣上赞赏自己的文采,又说可以入值南书房,几乎相当于一步登天的何焯很是欣慰。可听到可以参加春闱会试,他的神色又黯淡了下来,“恩师,恕学生不知感恩之罪,学生并不想去参加会试。”

    当着恩师的面,他也无不可言之处——

    “学生自十四岁起发奋读书,学问大进。于考据学方面颇有造诣,年轻时便拜您为师,又与太原阎若璩为友,与其通宵切磋议论。学生自问治学严谨,家中藏书数万卷,凡四部九流,直到杂说小学,学生无不逐一探索考证,辨明真伪,疏清源流,各作题识。对书坊出版书籍的错误、缺漏,字体的正写、俗写,也逐一分辨订正。

    “学生年轻时便校订两《汉书》、《三国志》,凡议论人物,必究其家世,明其表里;议论事情,必晓其始末,尽其变化;指点时政,必根据国势民俗,析其利弊。学生曾想,他日金榜题名,必定校订典藏,留书后世。

    “学生后以拔贡生进京城,只因秉性……不和众人性情,六次应考被皆被排挤——恩师,学生于科场已无望矣。”

    李光地知他是因为六试不中伤了元气,忙劝他:“从前那些并不是因你无能,而是有人从中作梗。如今是今非昔比了,有恩师为你保驾,又有圣上的亲旨,你还有何后顾之忧?叫我说,你当去赴试,叫人见识见识你真正的才学,也叫以往构陷你的那些人有所畏惧。”

    大姑娘也从旁相劝:“多少学子读了你的八股文集才得以高中,多少高官读了你的八股文大叹如你去应试,三甲再无人能敌。润千,你也不想终身为他人做嫁衣裳吧!”

    既然大家都这么说……

    何焯拱起双手朝恩师作揖,“学生定不辜负恩师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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