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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

    “身为包衣,你何夫子也算胆大的。竟然跑到主子跟前,替八爷的门人求起情来。”

    雍亲王冷笑着睇向何夫子,她面上倒是坦荡,冲主子一个劲地示好:“何焯虽在廉亲王府里做侍读,那却是圣上的恩典。”

    雍亲王叫人扶她起身,“不管你怎么为他开脱,在众人眼中,何焯就是八爷的人。”

    “可查抄何府的官员却是四爷的门生,还请四爷如实便好。”

    如实二字谈何简单?

    雍亲王沉吟片刻,半真半假地问道:“夫子啊,你……是不是也想跟着何焯投了八爷门下啊?”

    何夫子笑说:“何焯乃一介文人,他不是政客,不懂政治上的谋略,可我……却不傻。夺嫡之争,稍一偏差,便是灭顶之灾。我已经覆灭过一次,损失惨重,决不会再错第二次。”她之所指,想那雍亲王心下当明白。

    雍亲王默然,端茶送客,不几日的工夫雍亲王便呈明圣上——

    “臣彻查何焯悖逆一事,搜集来往书信书籍四千五百一十九份,未见任何犯上之语,并查出何焯退还吴县知县赠送金钱的信稿一封,可见其实乃清廉正直之人。”

    雍亲王的“如实”让何焯走出了大狱,圣上对其发还书籍,仅免其官职,仍留在武英殿任职,并特意昭告明示,表彰其清正廉洁。

    一时间何府又人来人往,何焯光是招待答谢这些来道贺的友人就一连忙了好几日。这一日刚得了闲,大姑娘正想跟他说,他能蒙大赦全赖何夫子。话还未出口,何焯却被恩师李光地拉了去同赫楼,恩师特意备下酒宴为他庆贺。

    一干人等酒足饭饱,何焯直到三更方返回家中。

    他敲了半天门高喊着:“大姑娘,给开个门啊!大姑娘——”

    门从里面打开了,透出的不是大姑娘,倒是一张久别的容颜,“夫子?”

    她……她怎么会在这里。他以为那日一别,他们再无见面之机,“你……你是担心我,特意跑来的?”

    何夫子见他浑身酒气,忍不住掩住口鼻,“我不担心你,我知道你会出狱。”

    “呃?”

    “是何夫子去求了雍亲王,你才得以出狱的。人家啊,那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到现在你连个谢也没表示。”大姑娘在屋里一声高叫,惊得何焯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她?他们已然分道扬镳,此生再无牵绊,到了生死时刻,她竟然全心全意为他着想。

    “夫子……”

    他心头一动,伸手将她揽在怀中,久久不愿松开。汲取着她的芬芳,他不断地问自己:他们真的要就此分开吗?

    当此动情时刻,她的嘴里却流出刹风景的话来:“你是同你那位恩师李光地去喝酒庆贺的?”

    “……啊?”

    “到了这时候还好赖不分,怕是有朝一日,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茫然地松开手臂,她逮到空隙将一道折子塞进他怀里,“你看看吧!这是那道密旨的手稿,你从康熙爷手里见到的是书信官抄写后的。这份密旨的手稿圣上给了雍亲王,雍亲王取了给我,我拿来你瞧瞧。”

    她手里拿的正是那份指他为廉亲王图谋夺嫡,私藏反书的密旨。两人疾步走进书房,借着灯火,何焯细看那道密旨的手稿。

    细看之下,何焯大惊,“这密旨……这密旨……”

    “这密旨上的字迹跟你那位恩师的字迹很像吧!”累了一天了,何夫子随意地把自己抛进圈椅内,好生将息将息。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是恩师的字迹,恩师不可能写密旨向圣上栽赃他——何焯万分不愿相信,然跟随恩师多年,他深知这确是李光地的字迹,错不了。

    何夫子随意翻着书案上刚送回的书,漫不经心道:“李光地一面将你投到廉亲王门下,向廉亲王示好,一面又怕皇上觉得他参与党争。加之进来圣上表露出对廉亲王多有不满,李光地怕自己陷得太深,私下举报你一些无伤大雅、查无实据之事,既显得自己公正,又能在圣上面前彰显他那份君子不党的胸怀。

    “若哪天,八爷倒台,你跟着灭顶,他也能全身而退。这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先前他的一些门生曾投到被圈禁的大爷和被废除的太子爷门下,一旦他们倒霉,李光地也采取了同样的手段。”

    何焯颤抖的手将那份密旨丢在书案上,对着她大吼:“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他不知道他在坚持些什么,更不知道她此举有何目的。

    “康熙五十六年,李光地曾在康熙爷面前说‘目下诸王,八王最贤’,近两年你可曾再听到你那位恩师言及此话?”

    李光地在抽身,却将他埋在廉亲王身边。此心此行真乃政客之所为!

    何焯跌坐在椅内,她却在他近乎崩塌的心坊上再加一刀,“廉亲王借你笼络文人的心,获得天下学子的好感,然你一旦身陷囹圄,他绝不会成为你的靠山——我想你也看穿了这当中的把戏了吧!”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到底想干什么?”

    “借着这个机会辞官归故里吧!”

    这也是她与雍亲王达成的协议,他离开廉亲王府,廉亲王少了笼络天下文人的一道手段,雍亲王则为他脱罪。

    可离开廉亲王府,离开南书房,辞官归故里……

    “寒窗苦读,历经七试,好不容易深得圣上恩遇,又可以校正那些你钟爱的古书真迹,甚至可以青史留名。可最终,却落得一介布衣的下场——你不甘心,是吗?”何夫子几句话道明了他的心思。

    何焯不语,用沉默当作承认。

    “要听故事吗?”何夫子忽然开口,“你不觉得奇怪吗?算起来我是八爷的表妹,再怎么说也比跟四爷亲,我为什么一心帮着四爷,却劝你远离八爷?”

    他一直就觉得奇怪,身为八爷的表妹,也算是大家的小姐了,为何却处处替四爷谋划?

    她的故事其实很平淡——

    “八爷骗了你,他并不是近日我二叔向他问安,提及将我收入家谱时才知道我这个表妹的存在。当年我母亲病重,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曾想过要投靠八爷。那时我觉着,身为皇子,财势之大约莫可以通天,收留我和母亲两个人,应该没什么吧!

    “我带着病重的母亲来到廉亲王府,八爷也确是收下了我们娘儿俩在府里,我开始以为我们的日子终于好过了,王府里的有名有品的大夫一定能治好我娘的病。

    “谁料,八爷将我们放在府里个把月的日子才来见我们。他不知道从哪里了解到阿翁是四爷府上的包衣,他要我借着这重身份去为他打探四爷的情况。条件是,他会请人为我母亲瞧病,我答应了,借着阿翁包衣的身份进了四爷府当近身奴婢。你猜,我娘后来怎么了?”

    她没有告诉他故事的结局,他不知道她那位身在廉亲王府的娘亲最终怎么了。她让他去猜,他却不敢往下想。

    他知道,一旦猜出了结局,就是他该做出抉择的时刻了。

    疲惫,从未有过的疲惫席卷全身,何焯倒在书案前,累得连提起手指头都困难。那些逍遥自在的岁月哪里去了?他当真不适合在朝为官吗?

    一连几日,他都心不在焉,完全被何夫子丢下来的那个问题给拴住了手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怕什么来什么,他尽可能避免与廉亲王单独碰面,可偏偏廉亲王就单独找上他了。

    “先生,这几日似有些心绪不宁啊!”

    被廉亲王单独邀至书房,何焯却一点也不感到荣幸,他躲还来不及呢!“近来宿疾犯了,身子不快,遂人也倦怠了些。八爷有何事吩咐?您派人来跟我说一声便是,哪敢劳您亲临。”

    八爷面色凝重,看上去比他还担心他的身体,“先生身体不适?我吩咐管事的请宫里头的大夫给先生好生看看。”

    何焯忙道:“不敢劳烦八爷,宿疾了,时不时便发作,不碍的。”他哪值得八爷费此工夫?上回八爷屈尊降贵要与他连亲,紧接着他就被下了大狱。八爷此人,无论是否真如何夫子所言,到底还是远离些为妙。

    八爷见寒暄得差不多了,索性道明心思:“近日,皇阿玛召满汉文武大臣,令众人于诸阿哥中择立一人为新太子。皇阿玛明示:‘于诸阿哥中,众议谁属,朕即从之’。”

    何焯听着,并不接话。

    八爷只好一句话说到白:“胤鹤不才,得佟国维佟中堂、马齐马中堂、股肱之臣阿灵阿、鄂伦岱、揆叙、王鸿绪等朝中重臣赏识,这些重臣愿联名保奏我为储君。然这联名的折子还得有个得力的人起草才是,先生你看……”

    这是要他来起草这份联名保举的折子啊?

    何焯沉吟良久,在冷汗布满额头的时候终于冲八爷开了口:“微臣以为,此事不妥。”

    八爷一怔,万想不到何焯竟会拒绝此事。他自问待何焯不薄,恩遇有嘉,为何当此关头,明明是辅佐他的好时机,他竟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

    “先生何出此言?”

    何焯深吸口气,转言道:“八爷待何焯恩重如山,何焯并非不知那感恩之人。然我以为,这联名保奏的折子是万万写不得。”

    他逐一分析——

    “近来康熙爷身染小恙,时常回忆往事,每每流涕伤怀。前几日他又召见了已废的二阿哥胤秖。就此可见父子之情犹在,听随侍的太监说,圣上跟二阿哥唏嘘之间常回忆从前。在此期间,圣上对废太子胤秖多加询顾,常有召见,与臣下的言谈中也不时流露出欲复重立之意。

    “我不敢轻易揣摩圣意,但恰在此时圣上要诸臣推举,联系前后可见,圣上那是有所示下的,他是在等着满朝文武了然其心啊!圣上心意如何——八爷您觉得呢?此其一也。

    “其二,圣上对结党之事最为反感,也最为敏感。这么多人联名保奏,这在圣上看来叫什么?结党营私!要往重了说,这是在动摇社稷,威胁皇权。圣上难保不以为众臣联名保奏,对他是种胁迫。

    “其三,在朝中重臣中,有如此许多的人推举八爷您。而他们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合起来八爷的势力该有多大?这不仅叫当今圣上害怕,怕是其他几位阿哥也会联合起来反对八爷。您这是明摆着彰显自己的实力,叫别人去除您的羽翼啊!

    “有此三点摆在眼前,我以为,联名保奏实乃不智之举。”

    八爷沉默地在屋里踱着步子,何焯反倒松了口气。他相信只要八爷权衡再三,定会收回这道愚蠢的决定。

    烛火摇曳,突然松懈下来的何焯觉得京城中的一切都不值得他留恋。他开始思念,想念那个一身油污,满脸泥土的印书女,他甚至看到她撩起门帘请他进屋的身影。

    除了她,一切皆无可恋。

    走吧!他告诉自己,听她的话,放弃曾极力争取的所有,什么权势地位、名望财势?都敌不过她回眸的一瞬。

    只要他离开京城,他们或许还有在一起的可能——只是用想的,他的脸上便溢满笑容,然那笑被一双无形的手硬生生地从脸上扒了下来。

    “先生所虑有理,然君无戏言,皇阿玛已经说了——‘众议谁属,朕即从之’,既然众议如此,料想皇阿玛也不好推委。”他这个储君是当定了。

    何焯摇头叹道:“若这是一场政治陷阱呢?若圣上借此机会想了解各位阿哥在朝的势力呢?若圣上利用此次推举纠察谋夺皇位之人呢?”

    八爷向来睿智,何焯不懂,为何会在这等大事上犯糊涂?

    他哪里知道,多年来的夺嫡之争已让诸位皇子,包括向来睿智的爱新觉罗·胤鹤蒙了心门。登上大宝是他所有智慧的终结点,好不容易等到这样可以板上钉钉的机会,他已顾不上其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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