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回忆像是堆在厨余桶里多年,早已烂臭成了一摊的稀泥,再挖掘,只有越不堪的令人作呕。
花小姜乏力地靠坐在肮脏斑驳的墙面,胃里已经吐得空无一物,只余满口的酸腥苦涩。
这十二年来,她拚了命工作,极力想摆脱垃圾般的阴影和过去,她曾经以为她做得很好、很成功,甚至在几年前念研究所时,再度遇见他,她也掩饰得很好,伪装的盔甲上完全没有一丝裂纹。
再见到她,赵子安难掩惊喜与心虚的狼狈,一再追问她那些年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些年她到什么地方去了,有很重要吗?
不,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有事搬家,转学了。」她只是淡然地回答,随即冷漠地抱着书本离开,「抱歉,教授有事找我。」
后来,她尽量避免和他有单独碰面的机会,就算他还是用一贯包装在柔情底下的霸道,执拗地追逐在她身后,她依然冷淡疏离。
「用得着那么旧情绵绵的吗?」最后,她冷冷的提议,「好,我们就当床伴吧!」
他要的,一直不就是性与征服吗?
也对,rou体上的欢快多么简单,高兴就上,不高兴就散——活了二十九年,她终于领悟出这个「真理」……
那么,她今天为什么还要为他的「风流多情」而伤心?
而且伤心什么?她的心不是早在十二年前就死了吗?
「花小姜,疯了吗?就为了一个炮友要死要活的,你真是神经病啊!哈哈哈哈……」她抱着肚子笑到流泪。
好不容易笑完了之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抹去泪水,扶着墙壁缓缓站起来,强迫虚软无力的双脚争气点,带自己回家。
招了辆计程车回到家,她打开食物柜,从里头抓出一瓶红酒。
酒类里她最喜欢红酒,鲜艳得像血,一口一口地吞下肚去,然后热力迅速自胃底升起,麻醉了全身神经感官知觉。
她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椅垫,抱着红酒慢慢地喝着。
只要喝醉了就会睡着,等睡了一觉醒来,她的人生就又恢复正常了。
花小姜丝毫不理会灼热绞拧的胃,喝完了一整瓶红酒还嫌不够,边打酒嗝挣扎着起身,踉跄椅地从打开的柜子里,又找出了另外一瓶酒,抖着手开了,继续灌下肚。
她紧紧闭上眼,任凭泪水自仰着的面庞下滑、坠落。
*****
赵子安坐在车子后座,正看着平板电脑上的资料,没来由地心神不宁起来。
这两天他总有种好像大祸即将临头的感觉,隐约觉得好似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却始终摸不清楚究竟是什么。
他揉了揉眉心,关掉平板电脑,长长时了一口气。
「总经理,中午的会议需要取消吗?」坐在司机旁边位子的司特助敏锐地询问。
「不用了,我没事。」他抬起头,目光瞥见了熟悉的街景——车子刚刚经过德宜高中。
自从母亲过世后,现在担任校董的是他的小舅舅,把学校经营得有声有色,依然是北部排名前三名的贵族高中。
高中时期的一切仿佛历历在目,他的胸口也因为那些回忆而闷痛揪紧了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二十九岁的赵子安绝对会狠狠痛揍十七岁的赵子安一顿,最少也要让他断上几根肋骨,流着血,好好瘫在地上反省!
如果做得到的话,他要深深告诫那个被宠坏的、无法无天的少年,让他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罪行之一,就是伤害了曾经那么爱你的人。
他的眼眶不知不觉地发热湿润,模糊了眼前景象,却模糊不了越发清晰的记忆。
司特助手机响起,才接起说了两句,霎时面色微变。「总经理,花小姐被送到医院去了,是急性胃出血!」
赵子安猛然收回目光,「你说什么?!」
「花小姐现在——」
「到医院!马上!」他大吼。
「是!」
车子以危险急速飙行,司机一路狂按喇叭,可是再快也不及赵子安惊狂失速的心……
*****
昏昏沉沉间,花小姜以为自己喝得烂醉如泥,所以全身上下才重得像被几百公斤的铁箍固定住一样,连根手指头也动不了。
可是胃和喉咙火辣辣燃烧着,她不由自主申吟出声。
下一瞬间,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她的手,低沉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告诉我哪里痛?胃吗?还很痛吗?」
她的喉咙像是塞满了沙子般,怎么也挤不出半个字来,迷迷糊糊间只觉得无处不痛得厉害。
「医生!医生!她还在痛,你打的止痛针见鬼的一点用都没有!」
那个声音在她耳边打雷般吵得不得了,既熟悉……厌恶……却又想念……
灼热的泪水白眼角滑落,她紧闭的眼帘微微颤抖,沉重得睁不开,也不敢睁开。
不去看,就可以假装在身边大呼小叫的男人并不是他。不是他,她才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刻久违的、被珍爱着的幸福感。
略微粗糙的手指轻柔地拭去她颊上的泪水,当她是易碎的瓷娃娃般,仿佛力道重一些就会碰碎了她。
赵子安凝视着她,一颗心深深绞拧,连呼吸都痛。
她的脸惨白得连一丝血色也没有,才几日不见,小小的脸蛋又瘦了许多,像是都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为什么还是这么不懂照顾自己?」他喑哑地开口,声音几不可闻。
花小姜闭着眼,宁愿自己还没醒来。
醒了,就得恨他可如果不恨他,她又会恨透了自己。
「你放心睡吧,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哪都不去。」他低声道。
她放在被子下的手紧紧握拳,指尖陷入掌心里,屏佐吸直到胸口传来阵阵剧痛。
哪都不去?那么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到哪里去了?
事过境迁,现在才在她面前猫哭耗子假慈悲。
「你……走……」她耗尽力气,才自干涩疼痛的喉头挤出了这两个字。
「小姜。」他面色苍白地看着她。
「走!」她挣扎着睁开眼,忿忿道。
「等你好了,我就走。」他忧伤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固执。
「我不想看到你……」她每说一个字都是推心的折腾,却半步也不退让。「你滚……听见没有?」
「等你有力气了,再亲自拿扫帚把我打出去吧。」他语声温和却坚持地道。
「你——」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怒瞪着他。
「你安心养病,至于电视台那边我会处理的。医生说你的胃曹严重,一定得好好休养,否则下次再发作,就有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我不在乎。」她冷冷道。
「可我在乎。」他轻轻地道。
花小姜身体一僵,眼眶不争气地发热,随即又愤怒地压抑了回去,叛逆地别开头。
赵子安嘴角浮现一抹微笑,明显松了口气。「睡吧。」
她紧咬着下唇,目光直直地瞪着点滴管,就是不愿看他。
*****
听说她被送来的时候正大口大口吐血,听说是导演刚好打电话给她,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剧烈呕吐申吟的声音,所以赶紧打一一九叫救护车,听说她被送过来的时候,血压低到濒临休克的地步,听说她被紧急输了一千CC的血,听说连在备战状态中的剧组,也抢时间在第一天轮流来看过她了……
可是关于这一切,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花小姜只问了一个在她心里打转多时的疑问:「你是怎么知道我被送到医院的?」
赵子安拿着棉花棒沾水的动作一顿,迟疑了三秒才轻描淡写回答:「我也是听说的。」
白痴才相信他的鬼话!
「你派人盯我梢?」她眼角微微抽擂。
「是保护,不是盯梢。」他更正。
「赵子安,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叫人跟踪我?我要告你侵犯他人隐私权!」怒火狂燃,她忍不住朝他吼道。
赵子安对她笑了笑,脸上有欣慰之色。「声音挺有元气的,看样子你复原状况不错。」
她一时气结。
「来,嘴唇都干裂了,医生交代要沾点水帮你润湿一下。」他动作轻缓小心,像怕弄痛了她,叮咛道:「现在还不能喝水进食,不过明天应该就可以喝点流质的东西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你没别的事好做了吗?」她一点也不领情。
「现在吗?」他煞有介事地想了想,随即微笑摇头,「嗯,没有。」
花小姜抑不住心里的挫败感,咬牙道:「赵子安,我很讨厌你在我身边晃,你可不可以滚远一点?」
「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了。」他起身,伸展了下疲劳的筋骨,修长的身形在阳光下更显魅力摄人。「想不想晒晒太阳?我推你去中庭走走。」
「不要。」她只想赶紧打完点滴,赶快恢复体力,然后出院走人,离得他远远的!
就在此时,赵子安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歉然地瞥了她一眼,边取出手机边大步走出病房接听。
「我是赵子安……」他的身影和声音消失在门外。
望着紧闭的房门,花小姜的眼神掠过一抹落寞黯然。
能不能不要再对她好?只要他对她越好,她就越感到痛苦不堪。
她不禁焦躁烦乱起来,突然间再也躺不住,挣扎着坐起身,探手越过点滴架,在矮柜里翻找自己的手机。
「喂!小苏,你现在在棚里拍戏吗?没有?那我可不可以麻烦你到××医院五0二病房来一趟?」
*****
赵子安本来在走廊接电话,后来被护士提醒,只得离开室内,走到中庭的咖啡座坐下。
公事多如牛毛,但是他现在全部丢给司特助发落,只有最重要的部分才用电话联络处理。
「三点的会议叫刘副总主持。嗯,美国那边的资料你汇总好后E-mail过来,晚点我再看……」就这样通了半个小时的电话后,赵子安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好,我知道。还有什么事吗?」
「路小姐来电,想问总经理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饭?」司特助一本正经地道。
「谁?」他微蹙眉头,心不在焉地问。
「甜心主播路薇娜小姐。」司特助的语气里有一丝看好戏的笑意。
「说我出国了。这点小事也要问过我吗?」他没好气地道。
「对不起。」司特助顿了顿,不怀好意地道:「看来是我误会了。我以为上次总经理故意邀路小姐到您习惯和花小姐碰面的那间饭店里,是因为路小姐对您而言,有那么一点点特别,所以您并不介意再跟她接触……」
「你在说什么鬼话?!」
下一瞬间,赵子安的错愕被震惊与懊恼取代。
要命!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是大错特错了!
小姜一定以为他是存心带路薇娜到他们的「老地方」去,以为他是蓄意羞辱她,以证明她和他之间的「密会」,在他心里根本微不足道。
她一直在等着他重复过去的错误,而他竟笨到亲手制造了这个证据确凿的「犯罪事实」!
完了,小姜再也不会相信他,也再没可能原谅他了。
他有些头晕目眩,心脏拉扯着胃直直地向下坠去。
「总经理,你还好吗?」
他勉强定了定神,然后忍不住咆哮起来:「你为什么不早点提醒我?」
「总经理,有些事早晚得面对,有时候快刀才斩得断乱麻。」
「早晚有一天我会亲手摔断你的脖子!」他一个字一个字自齿缝中道出。
司特助叹了一口气。「真可惜,那样就没人能提醒总经理,花小姐其实喜欢红豆汤圆胜过西点蛋糕,爱吃麦当劳的汉堡、肯德基的炸鸡,还有……嗯,我看一下还有刚刚线民通知,两分钟前有个年轻男子带花小姐去护理站办了临时请假离院,所以——喂?喂?」
赵子安已经气到结束通话,十万火急又怒气冲冲地冲回医院。
三分钟后,砰地一声巨响!
他用力拍着护理站的柜台,吓得值班护士差点尖叫出来。
「赵、赵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人呢?」他狂怒的开口,「我问你花小姜人呢?!」
「花小姐请了三小时的假,她等一下就回来了,真的。」护士长见状况不对,赶紧过来解释。「赵先生,您不用担心,我们有评估过她身体的状况才准假的。」
赵子安仿佛可以听见脑中某根神经啪地断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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