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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两人冷战了数日,少鸾比当初还要早出晚归,但因听说是和朋友谈合伙做生意的事情,老太太也就没有太念叨。玉棠照旧和乔天出去,最常去的是戏园子,因为玉棠爱看戏。今日演的是《夜店》,那演武松的身段灵活,玉棠瞧了半天,点头道:“这人倒像是会家子。”

    乔天道:“这是上海最有名的武生,不过却是个女的。”

    玉棠睁圆了眼,“有女武生?”

    “她的艺名叫做杜雁秋,乃是杜老大的干女儿——不过这一节少有人知道罢了……”正要细说给她听,忽然瞥见少鸾同着三五个人走进来,不觉“咦”了一声。自打当年那件事后,傅少鸾是早已绝迹戏园了。乔天连忙招手叫他。

    他转过脸来,先瞧见了坐在边上的玉棠,穿一身金鱼黄旗袍,正是当初做的几件里的一件,贴合着身段,宛如一只上了岸的美人鱼。

    玉棠也看见了他,却别过脸去磕瓜子,只看台上。这边乔天问他所为何来,少鸾便说想开个上海最大的玩乐地,要有吃有喝有玩有乐,穷富皆有,老少通吃,因想把戏园子这块纳进来,所以今日来看看。

    乔天拍手道:“有这等好事,也不告诉我去。我告诉你,没有青帮的人入股,你这生意可做不成!”

    “你哥已然入了股子了,至于你嘛……”少鸾拍拍他的肩,“你手里有几个钱?纵有钱,也要留着娶媳妇用,别让人等得心急火燎——”

    一语未了,玉棠回过身来,把瓜子一搁,挑眉道:“你这话说谁呢?”

    “谁等便是说谁咯。”少鸾满面带笑,嘴角弯弯,“我还有事,先走了。”微一点头,便去了。玉棠气得牙痒痒。

    乔天看出他两人之间的不对,问:“怎么了?”

    “没什么!”她气鼓鼓道,戏也看不下去了,好心情全叫傅少鸾搅了,便提前回去。

    洗过澡,一时半会却又睡不着,明明已经过了暑热,心里却躁得很,爬起来到花园里练飞刀,用的是二爷平时玩西洋飞镖的靶子,笃,笃,笃,“死傅少鸾,臭傅少鸾……”她射一刀,便骂一句,力量掷出去得到了反应,虽然天黑看不清准头怎样,心里却稍稍解了点气。

    汽车的灯光从大门外扫进来,有人回来了,玉棠没放在心上,直到把刀全部投了出去,方吁出一口气。蓦地感到不远处有动静,她警醒地喝了一声:“谁?”

    那人慢慢走了过来,到近处眼睛便适应了这模糊的星光,是傅少鸾。他走过去把靶盘取下来,只见十几把眉刀全挤在中央,不由赞了一句,道:“只可惜,这种飞镖靶子也只够你玩一次。”刀尖都透到靶子后面去了。

    玉棠劈手把靶盘夺回来,把刀一支支地拔下来,少鸾看着那刀一支支在她心里消失,“我说你这刀到底是放哪里的?”

    玉棠不理他,收好了刀就走,少鸾拖住她的胳膊,赔笑道:“玉棠妹妹,好妹妹,好小姐,我肚子饿得很,你去给我下碗面好不好?”

    玉棠甩开他,“我是你家厨子吗?要吃面找厨子去!”

    少鸾笑道:“好,好,总算开口了。”

    玉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星光下,眼睛里像是要滴下水来似的,“你不用跟我好一阵歹一阵的,我知道,你回来上海啦,有得是人陪你玩陪你乐,你也用不着拿我打发时间了。咱们只管各人过各人的,从此两不相干。反正谁少了谁,也照样过得乐得。”

    她说完便走,少鸾“哎”了一声,到底没唤住她。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四下里寂静无比,只剩虫声蛰蛰。

    过了几天,二爷和二太太从日本回来了,带回来许多稀奇玩意儿,却正值少鸾最忙的时候,连接风宴都没有出席。老太太因向大太太道:“你看他忙成这样,屋里也没有个人照顾,真是可怜!丫环能做的有限,早点给他找一房媳妇是正经。”

    大太太答应着,笑道:“总要等他把眼前的事忙完了再说。”

    “那是自然。现在叫他看,岂不是给他添乱?我们不妨再访到人选,等他的事业稳定了,大家一起出来坐坐。”老太太说着叹了口气,却是充满满足的,“我一直说少鸾这孩子样样都好,就是一直长不大,现在,可总算是懂事了。”

    二爷凑趣道:“男人会长进,多半是有女人在背后激励,我看少鸾没准已经有了人了。”

    二太太先啐了他一口,“那我怎么没瞧见你长进?你还没有寻着自己的心上人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二爷也笑道:“看来,要表清白,我只有给少鸾打工去了!”

    二太太问玉棠的事怎样,老太太道:“快啦。”再没有比操持后辈的婚事更令老年人高兴的事了,老太太已经兴兴头头地替玉棠办下许多东西,又想着“少鸾未来的媳妇”,每样多备了一份。

    大太太道:“老太太多少年没出去逛街了,今年一年都快抵得上往年十年。”高兴归高兴,眼看已近秋凉,老人家在外面受了点风,当晚就咳嗽起来,第二天大夫便上门了,说了好生静养。

    那一阵子天气都不好,连连地下着雨,雨丝里夹着寒气,傅公馆里又有人病倒了。这次却是少鸾。年轻人向来是不把天气放在心上的,风里来雨里去,有时连伞也懒得打。往常是没事,近些日子操劳过度,身体却已经吃不消了。他倒下得比老太太晚,烧却比老太太厉害。叫了西医来打针,又留下西药。原说不过是场小小感冒,谁知几日都没好,生意上的事正是最后关头,少鸾带病又出去了几次,病得越发重了。

    老太太急得直骂西医不管用,命人请了中医来,抓了大把的药,就在屋子里熬。又命老同看着不让少鸾出去,“赔多少钱都不妨,你要把身子搭进去才是要了我的老命!”老太太道。

    少鸾便被关了起来,有紧急事都是用电话同底下人联络。然而到底有事是下面的人摆不平的,急得他直冒火星子。二爷二太太少容少清轮翻来看他,玉棠原先打定主意是“就当不认识这个人”,然而到底却不过亲戚情分,跟着二太太一起去看了他一次。进门先闻得一阵苦涩药香,少鸾正半靠在枕上喝药。皱着眉屏着气“咕咚咕咚”往下咽,看到二太太进来,只点了点头,及至看到二太太身后的玉棠,一口药险些喷出来。

    此时丫环又来喊少爷接电话,他便去厅里了。玉棠站在门边差点忘了给他让路,太意外了,仿佛才几天不见,竟然就瘦成这个样子,一双眼睛伶仃地往上吊了起来,面颊上泛着不健康的红晕,下巴变得尖削,哪里像那个风流蕴藉、谈笑间风度翩翩的傅二少?

    “唉,少鸾也真够辛苦的。”二太太也替他叹息,“你二叔要是有他一半,我就要烧高香了。”

    片刻少鸾回来,二太太问他觉得怎么样,他道:“没怎么样!就是老太太跟我作对!再这么关着我,我要就白忙活了!”二太太道:“你要在老太太面前吃得下饭,胖回来,老太太自然放你出去。现在别说是老太太,就是我们看着也不放心。”

    “我不过是一时吃得少点,就当减肥好了,婶子还一向扣着吃呢,是不是?你们快去给我劝劝老太太,再这么关着我,我要疯了——”

    他的气息当真已经有点不对了,这么站着,玉棠已经感觉到他的鼻息灼热,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这个举动让两个人都呆了呆,目光在空中交汇,俱充满了讶然和不自在——玉棠飞快地收回手,但他的额头的温度已经留在了掌心。

    二太太也探了探,惊呼:“怎么这么烫?”

    “刚喝了滚烫的药。”少鸾道。

    “那也不该烫成这样,这样下去还了得,还是吃西药吧,不,干脆叫医生来打针吧。”

    “你让我出去,把该办的事都办了,心里不躁了,自然就退烧了。”

    这话也不无道理,可老太太就这么一个独孙,眼看着外面风雨凄迷,焉能放他去着风受凉?自己亲自来屋子里守着。她自己的补没好全,少鸾自然不能让她这样,只好熄了出门的念头。只是心火不降,吃喝无味,对病确实有害,老太太整日叫厨房变着法儿做新鲜东西,奈何少鸾只是尝几口便退了出来。

    少鸾的病,终于重了起来,医生带了瓶子管子来给他输药水。少鸾人已经有点迷糊,大家团团围在边上,老太太只急得落泪,每逢他清醒些儿,便问:“要喝点什么?吃点什么?”

    少鸾起先不答,后来把眼一睁,在人群里找到了玉棠,“给我下碗面吧?”

    老太太忙央玉棠:“好孩子,辛苦你了,按说不该劳动你,可他是个病人——”玉棠没等她说完,便把头一点,转身去厨房。屋子里门窗关得紧,出来凉风带着水汽吹在脸上,脸颊仿佛湿润起来,用手一抹,才知道自己掉泪了。无由地,这伤心来得迷茫又突然,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这么难过,一边和面,一边在心里绞痛,仿佛她搓揉的是自己的一颗心。

    只要想到他刚才的眼神,心就一阵阵地疼——那双眼睛里面是祈求,还是其他,她说不上来,只是被他那样望着,整个人都受不住。

    面好了。因为考虑到病人薄弱的肠胃,把辣椒去了。少鸾还是吃得开心,大半碗片刻就去了。老太太高念了一声佛,紧张了几日,心里一松,晕了过去,众人又是一阵忙乱,把老太太弄回房,医生也跟过去。

    “玉棠。”少鸾唤了一声,待要跟着大伙儿一起走的玉棠停住脚,回过头,她的眼睛湿湿的亮亮的,少鸾问道:“你哭了?”“没,在厨房里让烟薰的。”

    “……辛苦你了。”

    “……没什么。”

    客气话说完了,屋子里一阵静默,再开口却是同时说了个“你”,少鸾笑了,这大约是他病中第一次笑,笑起来的傅少鸾,仿佛又是原来的傅少鸾,那道笑纹深深地钳在面颊里,“你说吧。”

    “你说吧。”

    “倒跟我客气起来了,我还以为你真跟我绝交了呢。”

    “谁说绝交来着,我只不过说你不烦我,我不烦你,省得老吵架,大家都清静点。”

    “那你为什么都没再理我了?眼也不瞧我,跟你说话也不理。”他说得甚是委屈。

    玉棠眉毛挑起来,“你几时跟我说过话?”

    “你眼里就像没我这个人,我想跟你说也说不上呀,比如这次,我都病成这样了,你才来看我一次。”他看看面碗,“看,叫你做碗面,也偷工减料,辣子呢?明知我嘴淡,还下这么淡的面。”

    玉棠终于知道他是故意找碴,只是这次却着不起恼来,心底里还有一股细细清泉直往外冒,“哼”了一声,“想吃辣子面吗?先把烧退了呀!”

    “吃不到辣子面,这烧恐怕就退不了。”

    虽然是这样说着,药里的效用终于上来了,他渐渐困起来,玉棠替他把被子拉到胸前——果然是瘦了,手腕上骨节都突了出来。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慢慢退出来,替他带上门,临去仿佛听他叫了一声,再听时又没有动静了。

    两个病人安静下来了,全家也就安静下来了。晚上玉棠正准备睡觉,忽然有人轻轻叩门。心里一惊就坐了起来,因为都知道这个时候她要睡了,除非要紧事绝不会有人来的——眼下除了那两个病着的,还有什么更要紧的——拉开门来,门外站的却是少鸾,裹着床薄被,立在面前。

    一颗被提得老高的心放下来,悠悠荡荡地一时三刻不能归位,不觉有火,“你梦游啊,这么晚不在屋里,跑来干什么?针打完了?”

    “真是好心没好报,”少鸾自顾自地从门缝里挤进来,递给她一个铁皮盒子,“这是朋友来探病时送的外国巧克力,你没吃过的。”

    玉棠把盒子接过来,人却依旧赶到前面堵着他,“那我多谢你,你快回去歇着吧。”

    “啧啧,你不知道什么叫礼尚往来吗?你送了你东西,你好歹得送我一点。”

    “我这里可没什么朋友送的外国货。”

    “但你有地道苏州产的蜜饯呀,”少鸾举目四顾,“放哪里了?我嘴里淡得很,想找点祭祭舌头……你不会全吃完了吧?”玉棠无法,去开大箱子,把里头的行子拿出来,“你要吃哪样的?”

    “随便。”

    玉棠便找了个梅心攒心果盒,把每样都倒出一些装起来给他。屋子里只亮着床头一盏台灯,台盏上绘着牡丹花,灯光把花的影子投到墙上、家具上、人身上,她身上穿着丝质睡衣,领口的扣子没有扣,浅浅地露出一弯脖颈,柔黄灯光下像一截玉脂瓶儿……少鸾连忙把自己眼睛挪到别处去,忽然发现那些盒子一概满满的仿佛当日装起来的模样,“你怎么都没吃?”

    玉棠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去开一盒桃条,“谁说我没吃?只不过吃得少罢了。”

    “怎么?到了上海就不吃苏州的东西了?你忘了在苏州时你一天能吃掉一盒。”

    “在苏州爱怎么吃怎么吃,吃完了立马能再买啊,在这里当然得扣着点。”

    不,其实不是这样的。她不愿吃这些蜜饯,甚至不愿开这些箱子。这些东西里头装着苏州的那几十个日子,每一个日子都像是用茉莉花串起来的一个个的梦,想起时会忍不住微笑,但是再想下去,却又觉得伤感。

    她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但让自己难过的东西,总是早点抛到脑后为好。有些东西,当你曾经看见过它的美好,却知道再不能重复的时候,就会告诉自己连同它的美一起都忘了吧。

    少鸾不知道她的想法,但她的眼神依依,却是另一种语言,无声地抵达他的心底,他轻声道:“傻瓜,苏州这么近,想去随时都能去。再者,上海也不是买不到。”

    “是吗?”玉棠把装满了的果盒递给他,“那你还不自己去买?还要到我这里来蹭?我告诉你,上海买的是上海买的,苏州买的是苏州买的,我就要苏州的。”

    “你还就认准苏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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