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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茹丝小馆是一家布置平实的小餐馆,位于巷弄之间,走的是老派美式风格,厚实多汁的美国牛排,张大嘴还是一口咬不尽的大汉堡,坚持用牛油酥炸过的黄金薯条,样样美味却有碍健康,吃一顿至少得慢跑两周,才能让体重计上的指针勉强扳到原位。

    也因为这样,这里不会出现流行纸片人身材的社交名媛,或者致力养生以便呼风唤雨更多年的上流人士。

    因此,他选择在这里约见芳菲,不是没有理由,更何况他知道,她喜欢这里的排餐,份量十足、内容丰富,也没那么多餐桌规矩。

    “痛痛快快吃一顿是很过瘾的事!”她这样对他说过。“为什么要遵守哪根叉子配哪道菜的规炬?闷得我都尝不出味道来了!”

    那年在巴黎喝酒,她就像是闷葫芦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一古脑儿说出内心话,虽然毫无条理、拉里拉杂,却让他觉得很真。

    他见过童年与少女时期的赵芳菲几回,每次都被打扮得像洋娃娃一样。不只是她,其他六个赵家女孩也都如此。他曾睥睨过这群混血娃毫无灵魂,却在芳菲大说特说的时候,攫到她的灵魂。

    他坐在角落,看着她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Levi's牛仔裤将一双长腿衬得更修长,棉衫上的金丝雀Tweety图案,让他忍不住微笑。

    可爱的女人!让人多想将她一口吃掉!

    “你笑什么?”她走过来,一开口就没好气。

    餐馆里高朋满座,她却在进门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他,脑中好像有个小雷达专门锁定他。这可不妙!她不希望自己对他还有感觉。

    话说回来,他们之间能有什么感觉?也不过是一夜情缘而已,再说,日后他们就是上司与下属的关系了,能有多生疏就尽量生疏吧!

    “你很漂亮。”他站起来,想给她一个拥抱,她却快速滑进座位里。

    “我们没那么熟,省省这一套。”

    他收回双臂,不以为意,招来服务生。

    “我要沙拉、炭烤牛排、布朗尼蛋糕、柠檬茶。”以前趁母亲不注意,她偶尔溜来打牙祭,连万年菜单都会背了。

    换他点餐。“我跟她一样,但把柠檬茶改成淡啤酒。”

    淡啤酒?这不像Queer会选择的饮料。她在心里偷偷计分,他的性向指数拨了一格,异性恋先得一分!

    服务生离开后,凯恩深思地看着她。“我发现你很喜欢强调我们不熟。”

    她心一跳,若无其事地抽来纸巾,擦擦桌面。“事实就是如此。”

    “既然是事实,过分强调只会让人起疑。”他故意说,明知她在回避他的眼神。“芳菲,你是不是在催眠自己些什么?”

    “起疑?起什么疑?”她手中动作一停,猛然抬起头来。“我为什么要催眠自己?”因为太心虚,只好先虚张声势。

    她的个性可真容易被撩拨!他掩饰捉弄到她的得意,一脸无辜。“我不知道,你说呢?”

    她一窘。可恶,又被他的反问逼进死胡同了!

    她耸耸肩,继续擦桌面。“没什么好说的。要不是你刚刚挂我电话,我用一句话就可以交代我老头对我要去工作的看法。”

    “换句话说,我们也就不必见面了。”他帮她说出弦外之音。

    “没错。”她赌气地猛揩桌面,看来他很进入状况嘛。

    “我来。”他接过她手中的纸巾,帮她擦桌子。长指碰到她,她轻颤一下,连忙缩回手,放在膝上,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怦怦跳。

    他倒是落落大方,还抬头笑着问:“他有什么看法?”

    她像是被高压电触到,他却毫无感觉,还笑得挺自然。这是因为她对他没有影响力,或者,只有男人才会让他有触电的感觉?

    不管答案是哪一个,基于女性虚荣的理由,她决定把他的性向指针往同性恋方向拨回一格,目前五十对五十,属于未知状态。

    这时,服务生送上热腾腾的食物,方桌一下子就被放满了。

    “你还没回答我,世伯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他刻意不提赵英东来找过他,他们有过一场男人对男人的谈话。

    “没有看法。”美食当前,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吃!“我就照自己的意思买了房子、买了车子,开着我买的车子搬到我买的房子,没有人发表意见……一个都没有。”

    “没有大战一场,感觉很孤单?”她闷闷的口气让他有点好笑。

    “还好啦,我本来预计会闹得很凶。”

    “雪若琳呢?”

    “我妈?放心吧,她迟早会追杀过来。”这点她倒是很有自觉。

    母亲从不当老头的面唱反调,但避着老头,她绝对另有安排。

    “要是她知道三年前在法国的事,不知道会怎么样?”

    “咳咳咳……咳。”她差点被食物噎死。“你、你说什么?”

    他好心地把淡啤酒递给她。“三年前,我曾经在法国……”

    她不敢或忘酒后乱性的后果,放下刀叉,立刻抓起柠檬水,把致命危机冲下喉咙。得救了!

    “停!”她拍着胸口,有点虚弱。“不要再说了。”

    “已经发生过的事,你要逃避到底吗?”

    逃避?她咬了咬牙。好吧,要就干脆一次说清楚,说完之后也不必再提心吊胆,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她于是郑重地放好餐具,将食物推到一边。

    “三年前,我去欧洲,那是一趟背包客自助旅行,整个旅程都是秘密,家人以为我是去瑞士度假,但其实不是。”这部分还算是安全话题,再说事过境迁,她也不怕被拆穿了,因此声音很平常。“听着,我很感激你在我有麻烦的时候,主动伸出援手……”

    他们同时想起异国相逢的过程-!

    三年前,凯恩亲自到巴黎处理一项跨国案件,在路上看到一个狼狈的本地人,提着明显不属于他的大件行李,而后头追杀来一个年轻女孩,用法语大叫:“别跑,你这个小偷!”

    这种情形在观光地区并不少见,很显然的,女孩的行李被抢了。

    他二话不说加入驰援,从前方堵住宵小的逃生路线。

    没想到本地人一见到他就馁了下来,趴在地上喘息,行李也被摔到一边,他抓住凯恩的裤管,拚命哀求。

    “拜托,不要送我到警局,我只是想贪点零头,拜托……”

    “谢谢。”年轻女孩也追来了,冲着凯恩点下头,姿态很酷。

    “不客气。”他只觉得那轮廓、那五官,有种陌生的眼熟。

    “哇!”本地人一看到她,当场爬到凯恩的后头缩了起来。

    她做了什么?居然让宵小如此胆战心惊。

    “不要让她把我抓定,拜托!”

    除了躲,还哭求?敢情这人怕她比怕他更多一些?凯恩忽然啼笑皆非。

    “她做了什么?”他问后面那个更像受害者的家伙。

    “她足足追了我七个街口。”宵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她以为她在跑马拉松!”

    只见年轻女子除了气息微乱、双颊发红外,看不出体力消耗过度。但那张脸有点面熟,他一定见过,但记忆中她的模样跟眼前轻便的打扮并不相符。

    她调匀气息后,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绕过他,弯下腰对当地人说道:“这些钱给你,去吃点东西,顺便想想以后的营生,当街抢行李不是什么好玩的勾当。”

    宵泄趴在地上,不敢太相信自己的运气。她也不啰嗦,一手抓过他的手,把钞票塞进去,然后站起来,提起行李,又对凯恩点了点头,走人。

    电光石火间,他记起来了。“芳菲.赵?”

    “你认识我?”她像是吓了一跳,双眼瞪大。

    “我是凯恩,凯恩.莫里斯。”

    ““莫里斯国际法律事务所”的凯恩.莫里斯?”她看着他的脸,回想了一下,渐渐记起来。“我父亲的法律顾问。”

    “不,你父亲的法律顾问是我父亲。现在,我是“洛斯国际法律事务所”的凯恩.莫里斯。”

    “洛斯?”她明明记得莫里斯家族都是搞法律的,已经有家族团队。

    “洛斯是我的中间名。”他微笑,像是洞悉了她的疑惑。“我自行开业。”他帮她提过行李,她犹豫了一下才松手。“两个不熟的美国人难得在巴黎相遇,一起吃午餐,如何?”

    她又迟疑了一下,才点头。

    事情就从那顿午餐开始脱序。虽然芳菲一开始的防卫心之重让他困惑,但他太懂得如何争取信任,也太清楚如何瓦解心防。

    因此午餐过后,她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寡言。他陪她去青年旅社,却屡屡碰壁,找不到预算内的平价住房。他那时大约猜到她是瞒着家人出来自助旅行,却没有点破。最后,在凯恩的大力游说之下,找不到预算内栖身之所的她,才答应跟他回饭店,度过一晚。

    思绪回到现在,接下来的话就涉及敏感话题了,芳菲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晚,我们都喝酒……误了事,那纯粹是酒精惹的祸。”

    “对我来说,绝非如此。”凯恩意味深长地说。

    那时他工作满档,感情空窗,卸下心防的她就像是上帝送给他的专属天使。到那时他才知道,雪若琳矢志把女儿们调教成窈窕淑女,芳菲偏偏受不了这种约束。要她短暂变身淑女亮相一下,那还行,若要长期伪装的话,她自愿离家五百里去念书避风头。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雪若琳极少提起芳菲,也幸好六个女儿一字排开跟七个女儿一样令人眼花撩乱,这些年才没启人疑窦。

    酒精松开自制,他发现芳菲很健谈,个性更没有千金名媛的骄纵难讨好。不能说雪若琳的魔鬼训练全然不好,她的举手投足自有大户人家的端庄,而活泼趣致的谈吐使她更让人感觉温暖与亲密。

    如果不是被真实的她吸引,他不会有动心的感觉,更不可能产生欲念……的确,酒精让他们有些疯狂,但不至于让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管对你来说是什么,总之,现在我在纽约,你也在纽约,巴黎的那笔乱帐就让它永远留在巴黎吧。”这番话,早就该讲开了。

    她曾有机会说的。在一夜疯狂后,她比他早清醒,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她迅速逃离现场。自助旅行提前结束,心乱如麻的她躲回学校宿舍,但没多久,他却找来了……

    “那晚,我没有采取‘防护措施’。”

    “……我很确定我没有怀孕。”

    “这是我的电话。”他抽出名片,上头有事务所资料,私人联络方式则写在名片后。那是早就写好的,不是当场才匆匆挥就。

    看得出来他有诚意解决任何“问题”,但她太震惊也太无措,迅速躲进教室后,随手把名片揉成一团,塞进裤子里。

    这番“桥归桥,路归路”的宣言,她早该在那时就讲清楚,但她只是回了“谢谢,再联络”。

    芳菲再喝一口柠檬水,吐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谢谢你提供一个机会,让我有机会搬出来。”她心里也清楚,若不是他开口“征才”,等于变相当“保人”,她才不可能搬出来住。

    “我下个礼拜会准时上班,就先这样了。”

    她拿出长皮夹,准备付自己的餐费。

    凯恩按住她的手,她慌乱抽回。“除非你要我一路开车跟到你住的地方,把钱还给你,否则就把钞票收回去。”

    她还来不及说“谢谢,再见”,他的动作更潇洒,弹指就招来服务生。

    “把小姐的餐点打包起来。”她吃得不多,但看得出来刚进来时,她饿坏了。“她要去取车,你把餐盒包好,送到停车场去给她。”

    凯恩笑着,把手掌按在桌面上,慢慢往前推。掌下,是一张绿油油的钞票,非常慷慨。

    “是。”兴高采烈的服务生端着餐盘,回厨房处理去了。

    “呃……”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为了面子放弃大餐,她本来打算含泪开车到得来速去买汉堡回家啃的。

    “再见。”他的道别省了她手足无措的麻烦。

    她愣了一下。这么干脆?他这么一“再见”,她却反而有点想留下来……

    “开车要小心。”他又添上一句。

    不知道为什么,看他怡然自得,她一阵无名心火扬起,很想吵个架,但他一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模样,她能发作些什么呢?

    芳菲憋着满肚子火,气冲冲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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