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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人生码头

    “男人……相爱的男人……”

    她注视着贞兰安详的面容,喃喃自语重复着她的临终嘱咐,不由想起了武天明。

    “姐姐,这些年来,他就是我心爱的男人。”她对贞兰幽幽地说,说着凄然一笑。

    迷离的泪眼中好似看见他的身影和笑容,她第一次感到思念如此强烈。

    “天明……你好吗?”

    天明不太好,他遇到了从未有的难题和压力。

    秋风在窗前低吼而过,树枝陡然被风折断,发出脆断的响声。

    武天明刚打完电话,那是打给劳改农场杨场长的,他放下手中的话筒,怔怔地望着窗外,眼神忧郁,嘟囔了一句“这老东西……”

    他从电话里得知丁一芳居然不想被释放,要赖在农场颐养天年,反常的举止难煞了杨场长。武天明惊诧之中定住神,在电话中以体谅开解并支持场长,感谢他为丁一芳安装假肢,然后恳请场长到时给丁一芳派一辆车送他回到安置的地方,街道办的一家茶馆。

    云江实行了县改市,武天明现在是市长了。这几年来他主管过工业和农业,还当过县委副书记,现在当市长。虽然在位时日无多,他即将卸任退出云江的历史舞台,可目前是他的最后一班岗,他要在最快的时间以最有效的方案带领司法机关解决云江冤假错案,将动乱年月中的罪犯缉拿归案,绳之以法。

    武天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和压力。

    今天早晨专案组的会议是昨天傍晚开始的,会议一结束,他才有了打电话的功夫,还有了思考的时间。

    岁月悠悠,往事萦怀,可他只有时间面对今天,无暇沉浸在过去。偶尔,他的脑子里会倏忽间想想自己未来的日子,在他的闪念中,总想退下来后做一个心安理得纵情于河边垂钓乡间云游的平头百姓。

    他活得很明白。

    八年前,武天明到底没有说动贞香嫁给自己,他也一直未娶,两颗充满沧桑而柔情不灭的心在岁月蹉跎中遥遥相望,默默相对。

    八年来,武天明再也没去打扰贞香的平静,他在自己的小院里亲手种了好些栀子花,每到开花季节他会在花前坐坐,嗅着花香,一坐就是半夜。丁一芳就像一根枕木横垣在他和贞香之间,无法从贞香的心里搬走。武天明知道,尽管她从不去探视丁一芳,可她一直支撑着他头上的那片天。他从劳改农场场长那儿得知,几年来丁咚总会去给他父亲带去特别的礼物,那是镂刻皮影的工具和一些驴皮牛皮及颜料。武天明还知道,这一定是贞香的主意,且为了能拿得出钱来买这些东西,她一定和儿子省吃俭用,自己会夜以继日地干手工活。也正是她让儿子送去的这些东西支撑着丁一芳饶有趣味地活下去,撑到了今天。

    武天明最后一班岗的难题都与贞香有关。一道是平反冤假错案,这与她的前夫丁一芳有关;一道是追查“三种人”,与她的儿子丁咚有关。前者关系到丁一芳的案子和刑期,武天明亲自过问,已经有了结果,武天明在与场长通话后打算再与街道联系,由街道给释放的丁一芳一个安身之所,一份适合残疾人自食其力的工作。

    可丁咚的问题却不那么简单,会议决定所涉及的“三种人”都要进一步审问和调查,最后进行公开审判,而将在明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关键的一步,实施抓捕。

    明天是重要的日子,实施前不能泄漏一点风声。为了名单的定性和画圈,专案组一次次开会讨论,复核审查,武天明为此好几天不曾睡个囫囵觉,有时整夜不能合眼。

    李红卫,既丁咚,贞香和丁一芳唯一的儿子,经调查审核不容置疑,曾枪杀一人,手上沾有鲜血,还有手下的小个子枪杀的两人丁咚也负有连带责任,丁咚铁定是抓捕对象,也许会判死刑。

    武天明已在李红卫的名单上画了圈。

    老子从劳改农场释放,儿子却要被捕进牢房,父子轮回,生死交替,白发人送黑发人,这违背自然规律的悲剧将在贞香的晚年发生,就像老天开了一个诺大的玩笑,又要让贞香历经不同凡响的生离死别。

    想到明天的抓捕即将为她带来的痛苦和悲伤,武天明仰望着天花板,手上写有李红卫名单的抓捕令在微微颤抖垂下来,他慢慢阖上眼,双眉紧锁。

    丁咚最近也很忙,最忙的是他的心。

    四个结帮的祸首不堪一击败下阵来,且败的那样狼狈,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光环”,更失去了可以载舟的民心,如今全国上下没人组织,没人号召却自发的到处欢庆胜利喝庆功美酒,丁咚和原来的兵团战士也趁机乐呵聚集在一起。

    那天,丁咚在“美酒飘香歌声飞,朋友请你干一杯”的歌声中举杯畅饮,每人一瓶白酒,中间一包咸菜和一包猪耳朵,大家围坐在一起喝得非常高兴。两圈过后,咸菜和猪耳朵吃完了,酒还有很多,然后丁咚又让人去找来两根白萝卜切条,脆生生下酒。

    这时,一个小哥们省城的亲戚来了,他也来这酒桌上凑热闹。一杯白酒下肚,这省城来的亲戚抹抹嘴大讲起省里的好形势,还讲了法院一次抓捕落空,嫌疑人逃往境外的神秘案例。

    他的故事绘声绘色,让丁咚一个冷颤,捕风捉影中不寒而栗,想到那次在酱料厂刻骨铭心的武斗和枪战,想到那个躺倒在自己枪口下苍白的脸孔,他隐隐感到自己在劫难逃,冥冥之中,“杀人抵命”的俗语在他脑海里一遍遍回响。

    好几天来,他的后脊梁总会冒出一阵阵凉气。

    前天,他又在牌桌上从酱料厂一个老熟人那儿得知,一个月前曾有两个便衣去过酱料厂,佯装不经意地找人闲聊,实际上是调查那次武斗,还说他们还去乡下走访了死者家属。

    这是在调查我……丁咚本已悬着的心更为紧张和恐惧,当天晚上他又像当年组建东风兵团前夕辗转反侧,眼睁睁望着漆黑的窗外,冥思苦想了一夜。

    我必须走,我不能进班房或是去劳改……我不能像我父亲那样。

    我如果留下来,等待我的是锒铛入狱,杀人抵命,被拖至郊外枪决……

    不!我不能!我要逃出生天!

    第二天清晨,他听见母亲在梳洗,他蹑手蹑脚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信封上画着的圆圈里写着一个数字:39。85元,这是刚刚计发的工资和加班费,他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这装有一叠纸币和钢崩的信封使他犹疑不定。

    过去除了烟钱,其余的悉数交给母亲去安排,可今天不能像往常了……他犹豫着将信封揣进了口袋,抬眼打量即将离别的家,恍若隔世,已提前进入逃往的那颗心在颤抖。

    母亲进来问他吃早饭想吃啥,他支吾着说有事要马上走,到街上去买的吃。他说着头也不回的走出去,奔出门外。

    “丁咚,”母亲在背后叫他。

    他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走,直到走远。

    他不敢回头,怕母亲觉察出什么,他的眼睛湿润,感觉背后的眼神灼灼发热,他清楚,只要自己一回头看见母亲,该死的眼泪就会难以抑制地流出来,那将更难脱身了。

    此时此刻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他的逃亡,还想起他那藏身的墓穴。

    突然,他想到了父亲所说的乱坟岗,想到了那颗不到“万不得已”不去取走的不知是否存在的夜明珠。

    财宝,这可是逃亡最需要的……

    他边走边问自己,父亲说的是不是疯话?

    他想,那满满一箱子财宝亲眼所见不是真的吗?里面有一颗夜明珠也很正常,父亲的神情虽然诡异,可不像是疯癫之语……他说话时的眸子多么明亮啊!

    我将远走天涯,有了宝珠便会多一份保障,或许它能救我于危难……

    脚步在迈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境立刻陷入了逃亡的领地,他看似平常实则急切地走一走,瞧一瞧,确认身后没人跟踪,沿路找了一辆货车,拿出一包香烟给司机,谈笑声中到了汉水码头,在堤畔下车了。

    他绕过水田,登上长堤,站在长堤上看那浩瀚的汉水在秋阳的照耀下闪着金光,水天相连,汉江码头被建设得威风八面,气势不凡,他仿佛从这码头上看见了生的希望。

    “我要去另一个陌生的码头,我的家乡,我的母亲……还有我那倒霉的父亲……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喃喃自语面对江水道别,眼眶阵阵发热。他知道该走了,该去办好临行前的最后一件事,再次望望缓缓东流的汉江,见有一油轮和驳船前后驶过,巨轮游弋,扁舟飘荡,好一幅美丽的图画,可他不能驻足观看了,他沿堤行走,悄悄往那汉水河畔的乱坟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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