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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盂兰盆节过了,鬼节却贯穿于整个七月。民家趁此时机请寺僧到家中礼斋,诵经脱罪,超度祖先亡灵。一般的贫苦百姓请不起高门大寺的僧人,只得找乡间野庙,云游和尚。

    经行寺虽处长安近郊,却也是座相当规模的古刹名寺,门槛不高不低,下至乡野耕农,上至王宫官宦,来者皆是客。

    僧人中竞争却很激烈。都想去富贵人家,按着辈分排行依次筛选,若遇上高门大宦,同辈间也要暗地里争个高下。

    也有不争的,多半是未长成的型尚。

    行蕴也不争,财利不是他的致命伤。

    陪玉烟围着寺庙里外前后逛一个早晨,近午行蕴才坐在回廊歇脚。陆陆续续的,有些和尚赶往大雄宝殿。

    拦住一个询问,原来是香客请僧人到家中供斋诵经。

    行蕴不甚在意,玉烟却很好奇,拉过和尚细问:“什么人要供斋,需要这么多人?”

    “听说是个年轻姑娘,出手阔绰,捐了很多香火钱,要我们都出去,她自己挑。”

    “怎么没人告诉行蕴?”

    “师兄向来不热衷于此。”和尚侧脸瞧瞧陆陆续续赶往大殿的僧流,施礼道,“先生若没事,小僧告辞了。”

    “啊,劳烦了。”玉烟还了礼,转身冲行蕴笑道,“你不去?”

    行蕴皱了皱眉,轻轻摇头。

    “那么,陪我去,如何?”

    “……”

    “只是想见识一下迎僧供斋的场面啊。”玉烟顿了顿,又道,“难道你不想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吗?”

    行蕴挣扎片刻,瞧着玉烟的笑脸,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笑脸总是让人难以抗拒,尤其是这样一张笑脸。

    大雄宝殿上,放眼望去,光溜溜一片,全是亮可鉴人的光头。众僧对面站了个少女,豆蔻年华,娇俏美艳,眉目间飞扬的神采尤其夺目。

    住持在一旁赔笑,“女施主,够修为的几乎全在这里了。”

    少女摆摆手道:“这里没有我要的,肯定有没出来的。”

    “女施主,本寺虽非国寺,也是百年古刹,供斋的人从来都是寺内选定。如今……如今让您挑选,已是破例了。”

    “破例?”少女晃了晃沉甸甸的钱袋笑道,“那自然。我可是潜心向佛,才捐了这许多香火钱呢。我想,之前没人像我这么诚心吧!”

    “啊……当然、当然……”

    “好,那么……咦?!”

    少女突然指着人群一隅大叫:“就是他!就是他了!”

    众僧急忙回首,争看这被点中的幸运儿。角落里,白衣公子身旁,立着一个满面错愕,苍白清秀的年轻和尚。

    原来是行蕴。

    “就是他了。”

    “就他一人?”

    “嗯!他叫……”少女挠挠头,冲行蕴咧嘴一笑,“喂!你叫什么来着?”

    “你、你不是……”

    “我是小莲嘛!你叫什么?”

    “嗯。行蕴。”

    小莲走到行蕴面前,一抬头,看见玉烟挂了满面浅笑的脸。

    “小莲姑娘,近来可好?”

    “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为小师傅复诊,前日他的伤寒可是我瞧的。”说着,玉烟拍拍行蕴的肩,“是吧?”

    行蕴点点头,瞧着两人,满面疑惑。

    “哎!我俩是旧识,说起来也算亲戚。”

    “哼!别多管闲事就好!”

    玉烟稍施一礼,笑着踱出殿外。

    住持打发了众人,带行蕴和小莲来到西配殿见方仗。

    法度正在打座,见到小莲,猛然想起玉烟先生那桃花劫的预言,也不知是真是假,一时烦闷,不觉皱起眉。这少女娉娉婷婷立于阳光里,眉目间清朗无瑕,并无妖艳气,倒有几分男儿英姿。

    只是……

    这如花的生命啊……又有几人可以抗拒?!也好,佛无魔不成。就看他的定力造化了。

    “行蕴,这正是修行的好时机,定要谨慎言行,莫荒废了。”

    行蕴连声称是。小莲瞪着法度似笑非笑。

    法度睐她一眼,一并挥退。

    出经行寺向东十里,长安近郊花木繁盛,碧草如茵。小莲家的宅院临溪独立,不过几间厢房,外加一座秀气的二层吊角楼,一色的木质檀漆,亦无围墙,只在房舍四周散种了几株红白木兰,金色桂花,全没有想象中富贵人家的高门大院。

    如此静谧,悠然不似人间。

    行蕴躺在榻上望着夜空,辗转难眠。

    十五刚过,月亮还是圆的。木兰花的香气从窗子悄悄飘进来,然而,在这样的夜晚,却荡人心志。

    花太香?

    月太明?

    夜太静?

    不!不!不!

    花月何罪?!

    行蕴叹口气,干脆起身,来到溪边。流水潺潺,连月亮也动了情,影影绰绰地浮在溪上,轻轻颤动。行蕴低头瞧着自己的倒影,突然顺手抄起枚石块砸上去,水光四溅。倒影同月亮一起破碎了,随水花翻滚,许久方停。

    月亮旁,又显出一个娉婷倒影。小莲一身胡服便装,倾身坐下。

    谁也没说话。

    行蕴想揽衣起身,稍加迟疑,终于作罢。

    总得找点话说。

    “姑娘没睡?”

    小莲不禁挑眉,“啊,这当然。睡了怎会在这儿?你呢?”

    “这个……睡不着。”

    “房间不舒服?”

    “不不不,房间枕席都很好。只是我鲜少外宿,一时还未习惯。”

    “只怕在这儿住长了,回寺里倒不习惯呢。”小莲侧首瞧着他,笑道,“如果是那样,你就在这儿陪我吧。”

    “……”

    “怎样?”

    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若能与如此女子一生相守,那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在这阔天碧野中,无牵无挂,缠恋一生……无禅、无佛、无我?!

    真的可以这样吗?

    行蕴茫然地抬起头,微微侧脸。

    月光里,小莲轻轻地笑,眉目间满是戏谑调侃。

    行蕴顿时恼红了脸,一怒而起,返身便走。

    小莲愣了一下,赶紧追上几步,捉住他的手。

    行蕴使劲甩几下,却未甩脱。只好停下脚步,冷冷道:“姑娘自重。”

    小莲盯着他高挑清瘦的背影,莫名其妙道:“我怎么不自重了?”

    “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出家人?!请不要再戏弄贫僧了。”

    “戏弄?”小莲沉吟半晌,突然笑了,“没想到,你心思倒纤细。”

    被那柔弱无骨的小手握着,行蕴只觉缠绵悱恻,半边膀子都酥了,可一听那嬉笑声,心里顿时冷硬下来,恼羞成怒。

    “贫僧有名字,法号行蕴!请放手!”

    “放手可以,但你别走啊。”

    “……”

    “不说话就是答应,出家人不打妄语,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放手喽。”

    “……”

    “……臭和尚,说话不算话?!你还是不是男人?!”

    行蕴逃命似的往前跑,惊天动地的咆哮声渐渐隐没在身后。

    只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第二天清晨,行蕴很早就醒了,耳畔全是生机勃勃的咒骂声。

    真不知这样娇小的姑娘,哪来这么多动力。

    外面很冷清,仅有的两个仆役也还未起。行蕴踱出屋,伸了伸腰身,不小心碰到槐树枝杈,惊起一对早起的云雀。叫嚣着,一飞冲天。

    喧嚣过后,庭院的另一边,隐隐传来说话声,忽高忽低。

    转过一个屋角,远远瞧见小莲一身雪白,蹲在红木兰花树旁浇水松土,嘴里也不知叨咕些什么。

    走近些,只得只字片语,似乎在对花自语。

    小莲猛然起身,也不理他,直瞪着一枝红木兰出神。

    行蕴驻足,一时间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

    无边佛法,在她面前,不过无用的故纸一堆。

    他不由暗暗叹息。

    再抬头,木兰花下,只剩一只枯叶蝶随风起舞。

    紫霞渐收,暮色四垂。

    吃了晚饭,行蕴又来到溪边。

    一朵美人花,袅袅婷婷,竟是平日难见的娴静。

    溪面上也散布了许多飞萤,暧昧的亮团,映水自照。

    行蕴上前坐下,顺手捉了四五只,拢在手心递于她。

    莹莹的亮黄,映着手心,忽明忽灭。

    “啊!这是什么?真可爱!”

    终于肯笑了!行蕴暗自庆幸,“萤。”

    “啊?”

    “飞萤,每年这时都有的。”

    小莲没见过这东西,伸手去摸。

    行蕴摊开手,四五团荧光四散飞去。

    小莲一惊,气得直顿足,抬手在他摊开的手掌上狠狠打了几下。

    行蕴只好甩着手解释:“萤不能摸,更不能活过一夜。”

    “……”

    “小时候贪玩,总偷跑到水边捉萤,一捏即死。即使用纱网网了,第二天也不得活。师傅说,萤是亡人的精魂。”

    夜色渐浓,月亮已分外清晰了。

    水面上的飞萤越发多起来,繁盛如坠落凡尘的星子。

    亡人的精魂吗?怎样的亡人,怎样的精魂,才能化出如此美丽凄婉的飞萤?!

    小莲痴痴地想着,突然回眸一笑,“你说,这许多亡人中,是男子多还是女子多?”

    “这……应该是女子吧……”

    “哦!为什么?”

    “世人苦厄,女子命里情重,必定越发坎坷。这样……也算解脱吧!”

    “这样啊……”

    一双飞萤纠缠着飞到面前。

    小莲拢拢鬓发,随着他们舞动的节奏晃着头,若有所思地笑。

    “他们告诉我,是男女各半呢!”

    “啊?”行蕴诧异地盯着她,不明就里。

    “他们说,他们生前都是不能成就姻缘的恋人,死后精魂也要纠缠在一起,等秋天一过,便双双投胎。”那双恋人轻飘飘地飞远了。她抬脸看看行蕴,低声叹息,“若能和心爱的人厮守终生,变成流萤也甘心了。”

    月亮明晃晃地浮在水面。映在眼底,照在心上。

    夜很深了。

    第二天,小莲起了个大早,不由分说地拉着行蕴到城里玩。

    曲江池畔,逛街游湖,杂耍百戏,皆是从未有过的人生历练。

    这长安最繁华的地段,店铺林立。各色酒肆茶楼妓馆客栈,一应俱全。

    其中一间黄底绿字的高大幌子,插了五色彩旗。檐下的匾额以汉文和波斯文写着“汉真楼”。尤其醒目。

    车马如织,门庭若市——原来是胡人酒家。

    小莲兴冲冲地拉了行蕴往里走。点了一桌子饼饵素斋,全是胡风,还要了酒,红艳似血,却散着淡淡的果香。

    这是三勒浆,从波斯传入,用奄摩勒、毗黎勒、诃黎勒三种果食酿成。只是这儿的又与别家不同,借了葡萄酒的艳丽美色,更显动人。

    小莲倒了一盅递给行蕴。从未涉足凡尘五蕴具断的和尚自然不晓得它,瞧着剔透的液体,只觉心惊肉跳。小莲了然一笑,仰头一饮而尽。

    突然从楼上下来一队舞姬,全是金发雪肤的波斯美女,怀抱乐器,边唱边跳。

    领舞的尤其美艳。碧蓝的眼睛轻飘飘地瞄来瞄去,勾魂摄魄。

    行蕴忙低下头。

    小莲背对一切,正一门心思奋战于食海,脸上还粘了酱汁。

    他不由伸手去抹她的脸。

    指尖尚留着雨夜的余温。指尖下的冰肌玉骨也不似往常,悄悄升了温,也不知是不是酒的关系,竟飘出几朵红霞。

    小莲抬起头,满面疑惑中对上一双沉醉的眼睛。

    行蕴腻在她脸上的手突然微微一颤,如遭电击。

    琴弦抖动着,散出一波波妩媚的音符。

    魔音穿耳,春药催情。

    他听不到,嗅不到。只有一声声敲响的手鼓,依着节奏,直直击到心头。突突狂跳不受管制。

    怎会这样?

    雨夜的心魔好像又回来了?从那风雨如瀑,竹涛如怒的夜一路嗅着追踪而来?抑或根本没走?!悄悄藏在心头,秒秒分分时时日日蛰伏膨胀,伺机而动?!

    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怔怔地想着,心思也渐渐远了。

    突地一声断喝:“淫贼!”

    谁?!

    行蕴赶忙收手,慌乱四顾。

    对面乱作一团。一个瘪鼻子凸眼的矮冬瓜酒吃多了,将领舞的姑娘拉在怀里乱亲。醉醺醺的,也不顾众目睽睽,就要硬上。同行的上去拉,包天色胆借着酒劲儿更加肆无忌惮,竟没人拦得住。

    那波斯姑娘只是笑着一味躲闪。人离乡贱,在这财富遍地的长安,想拼杀出一片天地谈何容易?

    小莲不知何时已跳了过去,劈面就是几下,将塌鼻子打翻在地。

    塌鼻子甩甩头,脸面上已经落了几个青紫的拳头印。一时怒火攻心,开口怒骂,叽里呱啦,全不是汉文。

    原来是个日本人。

    不是唐人啊?波斯姑娘瞧着塌鼻子,顿时卸了笑容。

    哼!舞姬冷哼一声,扭着腰肢偕伴上楼了。

    小莲居高临下睥睨他,翘着嘴角,幸灾乐祸。

    被这样一个小姑娘嘲笑塌鼻子气不忿,酒也醒了大半。一跃而起,身手还算利落。

    只是……

    站起来,也是矮人半头。拼足了底气,却因着天生的劣势,不自觉地散了几分。再看姑娘的脸,粉面桃花,也是少见的美人,眉目间的风致竟是波斯舞姬难及的。剩下的怒火也悄悄地化了,忘了她的泼辣,竟伸手过去。

    小莲往后轻巧一跳,让他扑了个空。

    行蕴怕她惹出事来,赶紧上前拉住,施礼道歉,竟也说得一口流利日语。

    另几个倒是温文儒雅,与塌鼻子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连连致歉还礼。见行蕴会说日语,喜出望外,以为遇到同胞。小莲虽不知他们说些什么,看那热络劲儿也知道是臭味相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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