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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寒冬腊月,庭外红梅绽放,枝头留有残雪,胭脂红压着雪白,颜色分明,格外动人。天上寒鸦过境,几只小麻雀落在青砖地上,拣着地缝里残落的几颗白米。

    打起棉帘,一股暖风扑面而来。

    房间内温暖如春,寒气都被厚厚的暖帘隔挡在外面。火盆子里炭火烧得正旺,白石盆子里水仙花开得正盛,极清极艳的幽香压着炭火的焦气拂来,让人不觉屋子暖闷。房子正中是红木八仙桌,桌上摆满鱼肉碗盏,热气腾腾。一中年男子坐在桌边,浓眉长髯,重裘暖袍。怀里揣着手壶,一手掀开火锅盖子,鲜嫩扑鼻的香味立刻压倒花朵的暗香,雪白的鱼肉和细嫩的豆腐在浓汤中翻滚。

    “终于好了。”

    他满足地长叹一声,伸出保养得极白嫩的手,夹起一块豆腐,放进口中。

    果然是最上等的豆腐,鲜嫩柔软,将鱼的鲜味全包裹进去,浓而不咸,入口即化,好吃,好吃!

    他向擒昆虽说是江湖中人,但那些江湖汉子哪里及他潇洒快活?他温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修长洁美,和他略带威武的外貌其实不太相符。自己的荣华富贵,全在一双手上。

    “爷!”门外随身侍从向春在喊。

    “什么事?”平静的语调压抑着三分怒气。向擒昆一向的规矩是吃饭时不可有人打扰。正在用餐时,若是三心二意,脾胃受损,长久下去,于身体无益。向春一向跟在他身边,对他的诸多规矩了如指掌,但他仍前来通报,想是有紧急的事情。

    “爷,门外有人求见。说是有事求爷。”向春是四十余岁的中年人,穿着锦衣,恭立于门外。

    “有什么事,等我用过饭。”向擒昆是江湖上有名的百晓生,天下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江湖中多的是人挤在门口,向他求教。他若是个个都见,不分早晚,还不把自己给累死了?

    “爷……”向春迟疑道,“爷还是见见他们吧。”

    “为什么?”向擒昆冷哼道。

    “爷还是见见他们吧。”向春重复说。

    向擒昆终于觉得不对,亲自挑起帘子,走到阶下,凝视向春。

    这一看他大惊失色,向春神色呆滞,面上全无表情,只是反复呢喃着:“爷见见他们吧。”

    向擒昆暗想,据说有一门极阴邪的功夫,叫摄魂大法,被此法所迷之人都恍惚忘记一切,只有施法人施加给他的暗示。不完成任务是决不苏醒。难道今日有会此法术的人找上门来?向擒昆身上一凛,不知是乍从温暖的房内走到滴水结冰的屋外,还是别的原因。

    “好,我就去会会他。”

    顺着抄手游廊往前厅走,刚到门口,他踌躇而立,不知道对方到底意欲何为,要知道他向擒昆不但知道江湖上厮杀恩怨,连江湖儿女闺阁中不欲为人知晓的丑闻也所知甚多。若被人以摄魂大法控制住,将所知道的一切竹筒倒豆子一样全兜出去,他向擒昆还有命在?思量再三,他方要提脚进门,就听见女子的声音。

    那声音说不出的好听,轻细纤柔,听到耳朵里说不出的受用。

    “你给我滚下来。”那女子说。

    厅堂的横梁上挂着几盆兰花,是异域的奇种。严冬时节吐芳绽蕊,打过蜡一样绿油油的细长叶子从梁上垂下来,袅娜如少女的腰身,形成天然的屏障。

    那女子就站在兰花下对着房梁说道。

    向擒昆初以为房梁上躲着人,他心道,果然是邪恶妖人,还没向主人问候就急着上梁了。刚刚要说话,眼睛转到兰花上,整个人怔住了。

    那人悬在半空中,一只手按着兰花叶子,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半开不开的楔,口里还说着:“这是什么花?我竟然从没见过?”

    异域幽兰何等纤细娇贵?但向擒昆顾不上怜惜兰花,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江湖上轻功卓绝者甚多,他也算见识广博。立于片叶飞花之上的骇人轻功已是世间难寻,而他非但不是稳定下盘,双脚点地,而是单手按在兰花之上。花叶轻轻蠕动,他亦是随风叶轻摇,竟仿佛身轻如飞絮。从他进大厅到呆立于梁下一段时间里,他就静静吊在那里,动也未动。

    轻功是借力施力的,片刻在草丛上掠行数丈固然厉害,但动也不动的凝固在一处更是困难。此人的内力修为显然已入化境。

    向擒昆凛然,恭敬地说:“这位公子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那人从兰花上轻飘飘下来,衣袂飘飞如仙人。他微笑着说:“怪好看的。”

    “什么?”向擒昆愕然。

    那女子走上前来,说:“他是说,贵府的兰花非常漂亮,真是怪好看的。”

    “原来如此。两位抬爱了。如果这位公子喜欢,我就送一盆给公子。”

    那年轻人喜笑颜开,问:“你真的要送给我?”

    “我向擒昆说话一向说一不二,公子喜欢,尽管拿去。”这位公子衣服朴素,大冷天只罩了件皮背心,背心上毛色粗黑,显然不是名贵裘皮。但这丝毫不损害他的容色。那种华贵是从内散发到外的,与服饰无关。他的容貌更是清隽秀雅,飘逸出尘。只是微微笑着,就让周围侍女移不开眼睛。

    向擒昆见惯江湖上某些世家子弟,外表温文尔雅,一言不合就可以拔剑相向。仗着家势,肆无忌惮,横行霸道。眼前人不但微笑时俊秀文雅,而且有种说不出的温和之气,但他的武功显然高得可怕。

    “对了。”那男子一拍脑袋说,“我差点把正经事忘记了,我今天来要借你的脑袋一用。”

    向擒昆脸色大变,支吾说:“这个……脑袋……”

    要知道他于各地都有情报探子,天下之大,可以说没事儿是他不知道的。每年一期江湖排行榜出炉,多少英雄豪杰争相目睹,各武林世家都要给他百晓生面子。再加上他爱惜羽毛,所以他的武功实在是稀疏,看到这人伸手摸自己的脑袋,好像真在掂量如何将它取下来留作已用,汗水直冒。

    “向先生,他的意思是,您见识广博,世间万事,尽在掌握之中。他有些事情要请教于您。”他旁边的女子不卑不亢地说。

    向擒昆一向欣赏美女,此女子清而不媚,不施脂粉,天然妙曼,容色动人。他不由多看几眼,问:“你是……”

    “我们是谁并不重要,但我们想问的是很重要的问题。请向先生安排清净地方,我们好好谈谈。”

    “这……”他刚要推脱,见那少年公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转。

    那是双多么美丽的眼睛啊。狭长深邃,如梦如幻。只是眼波流转间,仿佛有万种情思在其中蒸腾酝酿。他只是看了看那双眼睛,就神魂颠倒,几不知身在何处,又要去向何方。

    魔眼勾魂!

    古老的词语跳入脑海,是在哪本古籍中看到过?一想起就浑身发抖,凛然不安。他一定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什么人,能练就勾魂的魔眼?他浑浑噩噩,将藏在手心的钢针用力一刺,剧痛席卷而来,他顿时恢复神志,微笑着说:“我日常读书的地方倒很清幽,两位请随我来。”

    真是疼死了!自己的肉就不知道轻一点。他埋怨自己,在前面带路。

    邢枫见他竟不受青湖魔眼迷惑,心说这江湖人称百晓生的人果然还有两下子。走了半晌路,才发现青湖没跟上。她只得折回来找他。刚走回厅里,就看见青湖在侍女堆里说笑。

    “公子是哪儿的人啊?”

    “山里人。”

    明明是实话,几个俏丽的小丫鬟笑得前仰后合,一个年长些的吃吃笑着说:“我不信。”

    “我又没骗你,为什么不信?”

    “你们这些公子哥儿,都是骗死人不偿命的,我才不信呢。”另一个瓜子脸吊梢眉的妖俏小姑娘说。

    “我真的是刚从山里出来。什么见识也没有。”青湖正色说,“尤其没见过像你们这样漂亮的女孩子。”

    丫鬟们哄笑,还有轻佻大胆的上前摸他的脸拉他的手,说:“那你身边那个姐姐是什么人?你的侍妾?还是未过门的妻子?”

    青湖眼中掠过怨毒憎恨的神色,一字字地说:“她是我的仇人。”

    邢枫停在门口,他刚刚为人,对什么都很好奇,一路上闹出不少笑话。两人说说笑笑地到了百晓生家。她原以为他已经将过去淡忘了,没想到他不但念念不忘,还懂得掩饰。

    那冷酷怨毒的口气,重重敲在她心头。

    “呵呵,你仇人?我知道,我知道,前世的仇人今生的冤家,三生石上的旧相识是吧?”另一个伶俐聪慧的侍女说。

    “她的确是我仇人。”青湖忘不了那椎心的痛苦,他一路上按捺着,终于忍耐不住,竟在这儿发泄出来。

    “她怎么你了,你非说她是你仇人?”年长的侍女连声问。她们是家长里短什么都想知道,如果有人要问东边梅家刚生了个胖小子或是西边柳家有个侍妾逃走的事,百晓生不能回答,就该请这帮子婢女解疑了。

    “她害死了我。”

    语调阴冷,带着无限幽恨怨气,众人都是一惊,见他双目凝然,不知该说什么。瓜子脸的小丫鬟笑着点点他的脸说:“是啊是啊,我知道她害死了你,连怎么害死你的我都知道呢。”

    青湖想,千里外的事情,她们真的都了如指掌,那可就真不愧是百晓生的侍女了。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她美貌无双,知道她害你得了相思病,你没法子医治,一命呜呼,可是用情太深,魂魄还跟在她身边儿,是吧?”

    众婢哄笑。几个年长的侍女笑得直不起腰,顺势坐在椅子上,“这相思病,我们也想你能害一害。不过,要被我们害才好。”

    青湖心道,果然我的火候不到。现在不要说不能报仇,就是真的报仇后,我本身还是懵懵懂懂的,如何生活下去?人的事情都很费解,就说病吧,怎么能随便害呢?她们看来个个如花似玉,心地都很歹毒,诅咒我害病死掉,还笑得花枝乱颤的。前两天听说书的人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对了,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青湖!”

    邢枫站在门口喊他。他忙走过去。

    几个丫鬟还吃吃笑着说:“你叫青湖?好名字。青湖啊,要记得多多来看我们!”

    青湖含糊答应两声,心里早生厌恶之心,也不回头,跟着邢枫离去。

    “久闻先生博学强记,今日斗胆打扰先生,是为了解决我心中多年的困扰。”邢枫礼貌地说,嘴边带着柔婉的笑容。向擒昆瞟眼望青湖,他站在门口,墨黑的双眼看着他。那双眼里不再氤氲着迷幻的雾气,反而带了些事不关己的淡然。

    “姑娘有什么疑问,请讲,我是知无不言。”

    “那好。请问先生是否记得十年前发生在北河口的一桩血案?”

    向擒昆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颤了颤,他一口饮尽茶水,沉吟着说:“我不记得。”

    “什么?”邢枫眼前掠过焦虑的影子,她按捺着柔声说,“请先生细想。那件事,也算得上是轰动武林了。”

    向擒昆微微一笑,说:“姑娘,我不知道你所谓的血案和你有什么关系,或许是你的亲人发生变故吧。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有句话说得好: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对你来说,你的亲人即使是折断只胳膊,也算得上是极为可怕的血案。但实际上在江湖上是否有名呢?或许在我们这些旁观人看来,不过是时间长河中掠过的一朵涟漪,根本没什么出奇。如果你问的是百年前栖霞派一派上下五百口人被魔教所害,血流漫山,引起魔教和正派人士十多年的厮杀;或者是山东郑家一家三百口人被杀,血案最后传到皇帝耳边,山东大小四十多个官员牵连被处死的案子,我能给你很多资料。但是所谓的河口血案,抱歉,我真是闻所未闻。”

    邢枫终于克制不住,她尖声喊道:“不可能!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在说谎!”

    向擒昆勃然变色,霍然起身,说:“向某一向不诓骗于人,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姑娘既然不相信向某,又何必问我?”

    漫天的血雨仍然洒在她的眼帘上。仿佛炙伤了眼膜,那伤感而痛苦的情景长久地留在她的眼前。

    她犹不死心,苦苦哀求:“先生,你告诉我,我绝不会透露给别人。求你告诉我吧。”

    向擒昆背过身去,淡淡地说:“我不是不想帮助姑娘,而是爱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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