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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疑(1)

    这是——警告吗?

    殷采衣沉了眸色。

    连掩饰都不想,也完全不考虑避嫌,这么直接跟他撂话。在此之前,至少在他回来那天,度砂并没有跟他坦白两人相识的意思。

    没讲究过什么上下的规矩,彼此的共事更像是朋友,但以度砂一贯的性情,从不曾擅越至此。是什么样的旧识,能让他如此不遗余力地庇护到底?

    笨蛋小子,不知道这警告来得太迟了吗?他纵然还有很多的不确定,不明白的疑团更是一大堆,心情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点滴变化。她待他有多好,他不是瞎子感觉不到,待一个人这么好,要用多少心血他明白得很。

    真心还是假意,于原来的他并无所谓,现在也仍然不觉得有什么要紧。就算是假的,一个人肯这么耗费心计只为他,他有什么好挑剔的?

    只不过,不经意发现,还是有一些东西不同了。

    殷采衣盯着自己的指尖发呆,他开始有一点点期待——这个人和别人区分了开来,以她独有的方式,极其缓慢地侵入,一路同行一路契合一路提防,欣赏又警惕。这样对他绝对危险却又不具任何攻击性的对手,他小心翼翼地亲近,集中精神去试探,完全分不开心,也完全转不开眼。

    不会再有人能这么吸引住他全部心神,她清冷的光华甚至盖过记忆中那个小小的身影。

    所以,他不想不会离开,一定要说的话,他只想把警告的那小子踹得离她远一点——并且已经在做,度砂毕竟还是太光明磊落,可爱得竟当面跟他撂狠话,不知道只会暴露自己兼便宜对手吗?

    他微微地纯良地笑,真是傻孩子。

    风相从——是友还是敌,我真的不能不期待,层层迷雾后,你的位置。

    而,才发现不久的是,相对于起初的无所谓,他的私心开始掺杂进去,并不是太过渴切,但心底某个小小的角落,确实期望——会是前者。

    又过去三天。

    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次的事端殷采衣终于不能悠哉坐视了,因为根源出在将离坊里。

    那片他一直觉得看得头痛的海棠花林,一夜之间繁华落尽,富贵全失,只余一地灰败。

    衬着光秃秃连嫩叶都掉光的树枝,分外怵目惊心。

    数人看着地上连绵着厚厚一层的枯败花瓣,芳华颜色一夜褪尽,均是毛骨悚然,怔在当场。

    这情形委实太过诡异。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沈忍寒,他蹲下去,吐出一个字:“毒。”

    症状再明显不过,度砂跟着蹲下来,脸色难看之极,“好得很,我们都成死人了,堂堂将离坊成了别人的后花园,来去自如。”

    沈忍寒脸色凝重着,起身去触摸树身,劈开了一个枝桠,里面的颜色已成了灰黑色。

    他吸了一口气,“毒素侵入枝干,应该是全无救了。”

    “这么一大片——”度砂闭了一下眼,“这损失我们会赔死的。”他分管的是账目汇算,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最现实的问题。

    没了花叶的遮挡,阳光直接照射下来,非但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处在其中倒像是一个不见底的坟场,没有一点生机。

    一直没说话的殷采衣打了一个哈欠,平平常常地道:“度砂,即刻修书回总斋,说明这边状况,我以身家担保,半月之内找出凶手,逾期自去请罪。”

    此事断然瞒不过去,出在他治下,怎么说也是个懈怠职守之过,推诿分辩都是多余,揪出黑手才是他唯一能做的。

    度砂自是明白,点一点头,即刻去办。

    沈忍寒想起来,招手唤人:“通知暗卫,全部回坊,三批制守专圃,日夜不得离人。”

    殷采衣摇头,道:“没这个必要。花圃太大,我们的人手太过短缺,敌暗我明,这么大的靶子放在这里,防不住的。不用浪费人手,留他们继续盯着各富家。”

    顾此失彼,阵前乱脚是大忌。

    沈忍寒恍悟,颔首不语。他想了一刻,道:“对花木下手,倒很像同行相忌的例子,扬州城里其他成气候的花坊只有城北的万春园,有没有可能是他们?”

    “同行相忌?”殷采衣微微一笑,侧首,“相从,你是局外人,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一下如何?”

    相从一如既往的安静,不过沈忍寒这次没被吓着,因为相从正好站在他旁边。他只是有些奇怪,何以要问到一个丫头身上?

    少女沉着的嗓音响起来:“可能性应该不大。这一片海棠林虽大,对将离坊的花圃来说却不过只是一角,就算全毒死了,对花坊本身的生意几乎不会有什么影响,下手的人若是同行,不太可能用这么吃力不讨好的手段。所以——”

    “所以基本可以排除掉。”殷采衣接下去,“然后?”

    相从垂着头,似乎在看满地灰败的花瓣,“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沈忍寒凝目,“这意思是——”

    “多简单又行之有效的借花杀人,还挑了这么敏感的时期,当真是恨我不死呢。”殷采衣叹气。

    不是为花坊,自然就是为人。他前阵子手下又刚死过一盆异卉,两罪并罚,怎么想,都还是有点头疼呢。

    沈忍寒脱口而出:“针对坊主而来?那岂不是内鬼的可能性最大?”他力图目不斜视,到底眼角余光还是瞄向了相从。殷采衣似乎没注意到,径自挥挥手,“也不过是猜想罢了,你去忙你的吧。在这里站成石头也没用。对方手脚太干净,一点线索都没有,现阶段,我们只能不变应万变,继续等着了。”

    “啊?”沈忍寒呆了呆,“对方再下手怎么办?”

    殷采衣已带着相从往外走,闻言脚步一顿,回首,眉梢挑出漫不经心的凉意,“本坊主——只怕他们不来。”

    淡淡的气息缀在身后。

    殷采衣并不回头,淡淡笑问:“你意如何?”

    “两事便是一事。”

    相从说得简洁,殷采衣倒没有理解障碍,点头赞同:“我也不信,这世上会有那么多巧合。拂心斋几年不出事,一出就是两桩,时间又如此接近,想不想到一起都难。”

    相从似乎迟疑了一下,声音有点不肯定:“也许是三桩。”

    “嗯?”下意识转身,果然——那双眼睛在看着地面。

    殷采衣眯起了眼。这丫头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有点躲他的样子,虽然一样跟着他,和他说话,对他浅笑,负责他三餐,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样子。除了——眼神再不跟他有任何接触。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意到这么细微的地方,相从的情绪反应本来就不明显,开始的时候,他还费了一番工夫去留意,当然目的并不单纯。

    而大约是形成了习惯,那时的功夫没白费,所以这么微小的不一样,他也几乎立刻就察觉出来。并且,十分之在意这不一样。

    然后,发现更多的不一样。比如说,越来越沉默。

    这一点其实更隐蔽,他和她说话不管说什么都是有问必答的,但是一旦他不说,她便从来不会主动和他说话。好像那日在议事厅上,他不点名问她,她缩在墙角,几乎就完全把自己的气息变成了虚无。

    刚才在花林里,他完全肯定了这点不是自己的多想。

    好像——就是知晓贡品被劫了之后吧?也就是,他在海棠林看到那个情景之后。不必再多想,和度某人定然脱不了关系。但是相从一贯沉着,以她之智不会轻受挑拨,度砂说了什么,才让她有此改变?

    心思变转,他面上声色不动,问道:“三桩?”

    相从摇摇头,“我不大肯定,等确实了再说吧。早起疑虑,反而混淆视线。”

    “相从啊——”他拖长了声音唤她,却不再有下文。

    “什么?”疑惑地终于抬头,一根手指早早等在那里,恰挑在她下颌,不给她躲闪的机会。

    “我变丑了?为什么不再看我?”他单刀直入,“度砂那厮跟你挑拨了什么?”

    他享受持平胶着的提防试探的过程,却不乐见变成僵局,忍耐到今天,她越躲越远,这糊涂,他终于装腻了。

    此时两人站在路边,不知有意无意,彼此距离极近,殷采衣眼睛不眨地盯着她,本是存心要她避无可避。

    相从一呆,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被横空一句问破所有防备,眸底泛出的浓重的悲哀之色——虽只有一瞬间,却是清清楚楚,那道道伤重重划在他心上。

    痛。

    全是伤——那一瞬间,那些不及掩饰的,一直被很好地掩埋在宁静的表面之下,零零碎碎无处不在的伤痕刺盲他的眼。

    你真是舍得!

    忽然就想起了度砂的一句话,殷采衣心中空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真的,过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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