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考试
却说宝玉送了王夫人去后,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里细玩.宝钗从里间走出,见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过来一看,见是这个,心里着实烦闷.细想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一件正经事,终久不妥.看他这种光景,料劝不过来,便坐在宝玉旁边怔怔的坐着.
宝玉见他这般,便道:“你这又是为什么?”
宝钗道:“我想你我既为夫妇,你便是我终身的倚靠,却不在情之私.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是过眼烟云,但自古圣贤,以人品根柢为重。”
宝玉也没听完,把那书本搁在旁边,微微的笑道:“据你说人品根柢,又是什么古圣贤,你可知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说了,不曾提醒一个.既要讲到人品根柢,谁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宝钗道:“你既说`赤子之心,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说的,忍于抛弃天轮,还成什么道理?”
宝玉点头笑道:“尧舜不强巢许,武周不强夷齐。”
宝钗不等他说完,便道:“你这个话益发不是了.古来若都是巢许夷齐,为什么如今人又把尧舜周孔称为圣贤呢!况且你自比夷齐,更不成话,伯夷叔齐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许多难处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当此圣世,咱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况你自有生以来,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爷太太视如珍宝.你方才所说,自己想一想是与不是。”
宝玉听了也不答言,只有仰头微笑.宝钗因又劝道:“你既理屈词穷,我劝你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搏得一第,便是从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
宝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一第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你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还不离其宗。”
宝钗未及答言,袭人过来说道:“刚才二奶奶说的古圣先贤,我们也不懂.我只想着我们这些人从小儿辛辛苦苦跟着二爷,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论起理来原该当的,但只二爷也该体谅体谅.况二奶奶替二爷在老爷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爷不以夫妻为事,也不可太辜负了人心.至于神仙那一层更是谎话,谁见过有走到凡间来的神仙呢!那里来的这么个和尚,说了些混话,二爷就信了真.二爷是读书的人,难道他的话比老爷太太还重么!”
宝玉听了,低头不语.
袭人还要说时,只听外面脚步走响,隔着窗户问道:“二叔在屋里呢么?”
宝玉听了,是贾兰的声音,便站起来笑道:“你进来罢。”
宝钗也站起来.贾兰进来笑容可掬的给宝玉宝钗请了安,问了袭人的好,——袭人也问了好——便把书子呈给宝玉瞧.
宝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来了。.”
贾兰道:“爷爷既如此写,自然是回来的了。”
宝玉点头不语,默默如有所思.
贾兰便问:“叔叔看见爷爷后头写的叫咱们好生念书了?叔叔这一程子只怕总没作文章罢?”
宝玉笑道:“我也要作几篇熟一熟手,好去诓这个功名。”
贾兰道:“叔叔既这样,就拟几个题目,我跟着叔叔作作,也好进去混场,别到那时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话.不但笑话我,人家连叔叔都要笑话了。”
宝玉道:“你也不至如此.”说着,宝钗命贾兰坐下.宝玉仍坐在原处,贾兰侧身坐了.
两个谈了一回文,不觉喜动颜色.宝钗见他爷儿两个谈得高兴,便仍进屋里去了.
心中细想宝玉此时光景,或者醒悟过来了,只是刚才说话,他把那”从此而止”四字单单的许可,这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宝钗尚自犹豫,惟有袭人看他爱讲文章,提到下场,更又欣然.心里想道:“阿弥陀佛C容易讲四书似的才讲过来了!”
这里宝玉和贾兰讲文,莺儿沏过茶来,贾兰站起来接了.又说了一会子下场的规矩并请甄宝玉在一处的话,宝玉也甚似愿意.一时贾兰回去,便将书子留给宝玉了.
那宝玉拿着书子,笑嘻嘻走进来递给麝月收了,便出来将那本《庄子》收了,把几部向来最得意的,如《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叫出麝月秋纹莺儿等都搬了搁在一边.
宝钗见他这番举动,甚为罕异,因欲试探他,便笑问道:“不看他倒是正经,但又何必搬开呢。”
宝玉道:“如今才明白过来了.这些书都算不得什么,我还要一火焚之,方为干净。”
宝钗听了更欣喜异常.只听宝玉口中微吟道:“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丹。”
宝钗也没很听真,只听得”无佛性”“有仙丹”几个字,心中转又狐疑,且看他作何光景.宝玉便命麝月秋纹等收拾一间静室,把那些语录名稿及应制诗之类都找出来搁在静室中,自己却当真静静的用起功来.
宝钗这才放了心.
那袭人此时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便悄悄的笑着向宝钗道:“到底奶奶说话透彻,只一路讲究,就把二爷劝明白了.就只可惜迟了一点儿,临场太近了。”
宝钗点头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数,中与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迟早.但愿他从此一心巴结正路,把从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
说到这里,见房里无人,便悄说道:“这一番悔悟回来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头的旧病,和女孩儿们打起交道来,也是不好。”
袭人道:“奶奶说的也是.二爷自从信了和尚,才把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头的旧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爷原不大理会,紫鹃去了,如今只他们四个,这里头就是五儿有些个狐媚子,听见说他妈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说要讨出去给人家儿呢.但是这两天到底在这里呢.麝月秋纹虽没别的,只是二爷那几年也都有些顽顽皮皮的.如今算来只有莺儿二爷倒不大理会,况且莺儿也稳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莺儿带着小丫头们伏侍就够了,不知奶奶心里怎么样。”
宝钗道:“我也虑的是这些,你说的倒也罢了。”从此便派莺儿带着小丫头伏侍.
那宝玉却也不出房门,到了八月初三,这一日正是贾母的冥寿.宝玉早晨过来磕了头,便回去,仍到静室中去了.
饭后,宝钗袭人等都和姊妹们跟着邢夫人在前面屋里说闲话儿.
宝玉自在静室冥心危坐,忽见莺儿端了一盘瓜果进来说:“太太叫人送来给二爷吃的.这是老太太的克什。”
宝玉站起来答应了,复又坐下,便道:“搁在那里罢.”
莺儿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宝玉道:“太太那里夸二爷呢。”
宝玉微笑.
莺儿又道:“太太说了,二爷这一用功,明儿进场中了出来,明年再中了进士,作了官,老爷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爷了.”
宝玉也只点头微笑.
莺儿忽然想起那年给宝玉打络子的时候宝玉说的话来,便道:“真要二爷中了,那可是我们姑奶奶的造化了.二爷还记得那一年在园子里,不是二爷叫我打梅花络子时说的,我们姑奶奶后来带着我不知到那一个有造化的人家儿去呢.如今二爷可是有造化的罢咧。”
宝玉听到这里,又觉尘心一动,连忙敛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据你说来,我是有造化的,你们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
莺儿把脸飞红了,勉强道:“我们不过当丫头一辈子罢咧,有什么造化呢!”
宝玉笑道:“果然能够一辈子是丫头,你这个造化比我们还大呢!”
莺儿听见这话似乎又是疯话了,恐怕自己招出宝玉的病根来,打算着要走.只见宝玉笑着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
话说莺儿见宝玉说话摸不着头脑,正自要走,只听宝玉又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着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袭人姐姐是靠不住的.只要往后你尽心伏侍他就是了.日后或有好处,也不枉你跟着他熬了一场。”
莺儿听了前头象话,后头说的又有些不象了,便道:“我知道了.姑娘还等我呢.二爷要吃果子时,打发小丫头叫我就是了。”
宝玉点头,莺儿才去了.一时宝钗袭人回来,各自房中去了.其他事情暂时不题.
且说过了几天便是场期,别人只知盼望他爷儿两个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只有宝钗见宝玉的功课虽好,只是那有意无意之间,却别有一种冷静的光景.
知他要进场了,头一件,宝玉、贾环、贾兰叔侄三个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马拥挤有什么失闪,第二件,宝玉自和尚去后总不出门,虽然见他用功喜欢,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又有什么变故.
所以进场的头一天,一面派了袭人带了小丫头们同着素云等给他爷儿两个收拾妥当,自己又都过了目,好好的搁起预备着,一面过来同李纨回了赵姨娘,拣家里的老成管事的多派了几个,只说怕人马拥挤碰了.
次日宝玉贾环贾兰换了半新不旧的衣服,欣然过来见了赵姨娘.
赵姨娘嘱咐道:“你们爷儿三个都是初次下场,但是你们活了这么大,并不曾离开我一天.就是不在我眼前,也是丫鬟媳妇们围着,何曾自己孤身睡过一夜.今日各自进去,孤孤凄凄,举目无亲,须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文章出来,找着家人早些回来,也叫你母亲媳妇们放心。”
贾兰听一句答应一句.贾环心不在焉,只见宝玉一声不哼。
李纨见宝玉如此,一则怕勾起宝玉的病来,二则也觉得光景不大吉祥,连忙过来说道:“姨娘,宝兄弟近来很知好歹,很孝顺,又肯用功,只要带了弟弟与侄儿进去好好的作文章,早早的回来,写出来请咱们的世交老先生们看了,等着爷儿两个都报了喜就完了。”
一面叫人搀起宝玉来.宝玉却转过身来给李纨作了个揖,说:“嫂子放心.我们爷儿都是必中的.日后兰哥还有大出息,大嫂子还要带凤冠穿霞帔呢.”
李纨笑道:“但愿应了叔叔的话,也不枉——”说到这里,倍感伤心,连忙咽住了.
宝玉笑道:“只要有了个好儿子能够接续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见,也算他的后事完了。”
李纨见天气不早了,也不肯尽着和他说话,只好点点头儿.
此时宝钗听得早已呆了,这些话不但宝玉,便是李纨所说,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却又不敢认真,只得忍泪无言.
宝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个揖.
众人见他行事古怪,也摸不着是怎么样,又不敢笑他.只见宝钗的眼泪直流下来.
众人更是纳罕.
又听宝玉说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听我的喜信儿罢。”
宝钗道:“是时候了,你不必说这些唠叨话了。”
宝玉道:“你倒催的我紧,我自己也知道该走了。”
回头见众人都在这里,只没惜春,便说道:“四妹妹跟前替我说一句罢,横竖是再见就完了.”
众人见他的话又象有理,又象疯话.
大家只说他从没出过门,都是姨娘的一套话招出来的,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说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闹就误了时辰了.”
宝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
众人也都笑道:“快走罢。”
独有宝钗倒象生离死别的一般,那眼泪也不知从那里来的,直流下来,几乎失声哭出.
但见宝玉嘻天哈地,大有疯傻之状,遂从此出门走了.正是:
走求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