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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知悔

    第六十章:知悔

    吴越国的王宫,建在凤凰山麓。建在地势最高处的建筑,并非宫殿,而是一座寺院,叫做护国寺。面积相当与民间的一个小型寺院,门禁森严,守门的都是武僧。如果僧人在王宫内行走,必须是至少一列三人,着白色僧服。因为王室崇尚佛教,所以即使是深宫内院,也要修建佛寺,专供国主或嫔妃礼佛之用。

    护国寺建有大雄宝殿,药师殿、地藏殿等建筑。为戴家被斩者超度亡魂的法事,就设在地藏殿进行,由九个法师共同诵经,法师是轮流替换的,诵经却毫不停顿,必须日夜不停,持续七天。

    之所以让三位监斩官,来护国寺旁听法事。表面的含义,是因为怕亡魂变成厉鬼,伤害监斩的人。但戚崇武心里,却并不这么想,而是认为许太后根本不愿意,让他介入戴恽谋反案的审理。让他旁听法事,只是想借此支开他。

    戚崇武对自己的未来,忧心忡忡。作为戴恽的远亲,他监斩了戴恽,他在心里不停问自己,其他戴恽的亲信,会放过他吗?特别是戴恽的儿子戴峰,会放过他吗?他还不知道戴峰已经被杀,此事做得极为机密,谢香存又是日夜兼程地赶在消息泄露之前,返回杭州。而且边军秘不发丧,毫无动静,别说戚崇武,连戴恽事前都毫无察觉。

    戚崇武害怕自己会像甄伏一样,遭戴家的死士暗杀;同时也担心戴恽一死,许太后会寻找机会铲除他。毕竟他是戴恽死党,多翻忤逆许太后,他不相信许太后会放过他,任命李济深为刑部侍郎,已经是非常明显的前兆。心事重重之下,戚崇武对地藏殿里的诵经之声,恍若不闻。

    商总管作为在王宫呆了近四十年的人,久经这些血雨腥风的争斗,他早就盼着许太后能尽早除掉戴恽,作为王室的忠臣,如果许太后万一不敌戴恽,那么诛连被杀的名单中,肯定包括他。他面对庄严的地藏菩萨像,礼敬得倒还虔诚,毕竟菩萨保佑了王室,保佑了他,使他消灾免难。商总管垂垂老矣,他知道自己并不得钱弘佐的欢心,被钱弘佐身边正值盛年的管事吴德章,替代内廷总管之职,是早晚的事,但是他知道,王室会给他最优厚的待遇,让他安享晚年。他心里默默祈祷,菩萨继续保佑他。

    谢香存默默盯着桌案上,圣上赐给自己的那把尚方宝剑,上面的鲜血,已经被清洗的一干二净。但这把剑,是饮血的利器,大开杀戒后,必须要通过诵经来消除晦气煞气,才能保持它的神圣。所以在做法事期间,只能和其他法器一起,日夜供在桌案上,不能由他随身佩戴。

    坐了一阵子,戚崇武最先坐不住了,起身招呼小沙弥,带他去禅房休息。商总管见戚崇武先走了,便对谢香存道:“谢大人,这法事得持续七天那,今日劳累,不如我们先回禅房休息,明天再来吧。”

    谢香存道:“您先去休息吧。我再坐一会。”

    谢香存这一坐,不知道坐了多久,诵经的法师陆续轮换,但谢香存却始终坐在蒲团上,并开始学着僧人的样子,念“往生咒”。谢香存聪慧,听了多遍咒语后,虽然是梵文,但却能记住大概,由僧人领颂,他就能跟着念下来。

    护国寺方丈知悔和尚,来视察法事。谢香存不认得他,依然继续跟着僧人们学念经。知悔方丈见谢香存颇为专心,也就没有上前搭话。

    知悔方丈再次来到地藏殿时,慢慢坐到了正在念经的谢香存身边,低声道:“谢施主,贫僧是这里的住持,法号知悔。”

    谢香存急忙双手合十施礼道:“原来是方丈大师,晚生不知,失敬失敬。”

    知悔方丈问:“谢施主,我看你盯着尚方宝剑凝视,你是不是在担心,这把尚方宝剑放在这里不安全?”

    谢香存道:“并非如此,贵寺派六名武僧轮流护剑,这里又是王宫重地,我相信应该没有什么闪失。”

    知悔方丈道:“那谢施主一直坐在这里,是在哀悼亡魂吗?”

    谢香存目光低垂道:“戴恽虽然祸国殃民,但他的子孙是无辜的,他们年纪幼小,我看戴恽所作所为,他们未必知情。希望他们一路走好,来生再别遭遇如此横祸。我今生欠下他们的血债,愿来世再还。”

    知悔方丈对谢香存的话,多少有些吃惊,道:“难得你这么说。谢施主,贫僧是请你去吃斋饭的,商施主,戚施主已经等你多时了。”

    谢香存道:“原来如此,有劳方丈大师了。”

    谢香存跟着知悔方丈步出地藏殿,踩着满地落叶,两人慢慢走在小径上,初冬时分,无边落木萧萧而下,红叶如血,有的就飘零于两人的身上,谢香存的面色憔悴而凄然。

    知悔方丈沉默半晌,终于道:“贫僧有句话,不知谢施主可能听得进去?”

    谢香存道:“方丈大师请讲。”

    知悔方丈问:“曹松有句诗: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谢施主以为然否?”

    谢香存盯住知悔方丈,又惊又怒,他杀戴恽,根本就不是为了争权夺利,图自己的功成名就。但知悔方丈这样的高僧,都是如此看待,何况他人。

    一阵冷风吹过,谢香存冷静了些,凛然道:“晚生绝无此意,方丈大师,只怕是误会我了。”

    知悔方丈道:“谢施主,多年以前,贫僧只是这里的一个普通僧人,也曾经在地藏殿里,参加了一场隆重的法事,是念经超度亡魂的法师之一,那时奉旨来这里旁听法事的官员,就是被你今日监斩的戴恽。”

    谢香存一愣,问道:“当时是为谁超度亡魂,戴恽为何会奉旨旁听?”

    知悔方丈道:“那时马王后荼毒内宫,戴恽是禁军指挥使,他协助先王剪除马家势力,在罗城门外,斩杀马家爪牙后,奉旨来此,旁听超度亡魂的法事。”

    刑场上的一幕幕,出现在谢香存眼前。明晃的斩刀,滚动的头颅,喷流的鲜血,只是监斩官,从自己变成了当年的戴恽,谢香存的心,猛得一沉。

    知悔方丈叹息道:“当年戴恽来这里旁听法事,说马家爪牙死有余辜,为他们祈祷往生愚不可及。狂言说这帮人做人的时候,尚且不是他的对手,做鬼又能奈何?我想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结局,跟那些人是一样的。”

    谢香存双手合十道:“多谢方丈大师教诲,晚生不想替自己开脱,也不后悔斩杀戴恽一门。但方丈大师的话,却会永记于心,以防自己重蹈戴恽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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