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七
这次募捐的受益人是阿星,但他根本就不知道。班上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只有梁正天和胡玲玲。
张欣为什么要为阿星募捐呢?原来,昨晚阿星的阿爸从遥远的村公所(现在的村委会)打电话到学校办公室,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正巧张欣在办公室,是张欣接的电话。阿星的阿爸在电话里对张欣说,阿星的阿妈去山里砍柴,背柴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股骨断裂,已瘫痪在床多日,体弱多病的他再也无力支撑这个本就负债累累的家,要求学校批准阿星辍学,回家跟他做活供养年幼的弟弟和瘫痪在床的阿妈。张欣边接电话边流泪,她一再劝阿星的阿爸让阿星继续读下去,并且向阿星的阿爸承诺:“……叔叔,阿星这两个学期的书学费和生活费不用您再寄来了,由我们学校想办法解决。我也知道您们二老不容易,但是这么一棵好苗子就此夭折,我们做老师的实在心痛啊……”说着说着,张欣实在说不下去了,她紧紧的捂住电话的传声筒不让阿星的阿爸听到自己的抽泣声。其实,阿星的阿爸在电话那边也已经是老泪纵横,他颤着声音向张欣道谢:“谢谢张老师喽,多谢张老师喽,我们阿星能够遇到张老师您们这样的好老师也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啰……”接着张欣老师就听到了电话那边的哭泣声,旁边似乎还有人在劝慰阿星的阿爸。张欣用含糊不清的话勉强对阿星的阿爸安慰了几句,就赶紧挂了电话。她怕再说下去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
伤感良久,张欣用纸巾揩干脸上的泪准备走出办公室,副校长胡桂昌敲走了进来。
胡桂昌知道张欣正在谈恋爱,看到张欣抹泪,还以为是情侣之间闹别扭,作为有威望的前辈和领导,他也不便问张欣伤心的原因。
他不问,张欣倒主动跟他说起了“抹泪”的“理由”。
胡桂昌听了张欣汇报的情况,心情也很沉重。沉思了片刻,他起身对张欣说:“走,我们一起去找校长商量办法。”
商量的结果只有一个:为阿星募捐。那时国家也没有现在富裕,学生基本上都没有困难救济款,要想让阿星继续读下去,唯一能为他做的就只有募捐。校长决定:由胡桂昌副校长主持向全校教师募捐;由张欣老师主持向高二(3)班的同学募捐。
在开班会前,张欣把班长梁正天和胡玲玲找到办公室,向他们透露了给阿星募捐的消息,并一再叮嘱严守秘密,决不能让阿星知道。梁正天和阿星的关系一般,不好也不坏,他作为班长想捐个五十,没想到胡玲玲出手就是一百,这让他捐款的时候大感尴尬,以至犹豫了半天。当然,这些都无关紧要。
在教师捐款的时候,张欣老师又捐了八百块,两次捐款,把她这个月的工资全部捐光光。她只好向男友借两百块钱做生活费,男友大度的给她五百,并和她开玩笑:“你把你的工资捐给了学生,我又把我的另一半工资捐给你。”
……
募捐款数字出来了,总共是六千六百二十块。这六千六百二十块是阿星这两学期的救命钱,张欣老师小心翼翼的把它锁在书抽里,到时按期发放给阿星,骗他说家里的钱寄来了!
考虑到阿星知道这件事后有可能会情绪波动,胡桂昌副校长还特别提出让高二(3)班的同学这个学期加班到春节前两天才放假。估计那时阿星的阿妈也许会有些好转……
过后的几个星期里,阿星到哪里吃饭都会跟胡玲玲“不期而遇,”胡玲玲总是找各种理由让阿星“帮忙”自己,让阿星吃掉自己“吃不了的饭菜。”
捐款所剩下的二十二块生活费早就用完了,可家里却迟迟不给自己汇钱来,没法,他只好去找张欣老师借一百块做生活费。
张欣老师笑着对他说:“哦,我忘了,其实,这个月的生活费你父母已经给你汇来了,是我忘了拿给你。”
阿星疑惑的看着张欣:“我阿爸把生活费汇给您了?平日不都是直接汇给我的吗?”
张欣:“哦哦,我想,你阿爸是想借给我汇款的机会写信跟我侧面的了解一下你的学习情况吧?”张欣老师从小到大都是个诚实的人,编谎对她来说确实是个天大的课题,这次对阿星说个善意的谎,她也费尽脑汁鼓了很大的勇气,尽管如此,这个谎言还是漏洞百出词不达意。好在她是阿星最信赖的人,这才没有露出马脚。
阿星默默的接过张欣老师递来的一百二十块钱往教室走去。
又一个星期一的晚饭时间到了,阿星拿着饭盒去打饭,他打了五毛钱的饭和五毛钱的菜,又和做饭师傅买了一毛钱的米汤,独自到另一个僻静的角落去吃。——他不敢再到平时吃饭的地方去,怕胡玲玲又跟来让他“帮忙吃饭”。他也知道胡玲玲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一番好意,但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不愿欠别人太多的人情。他怕胡玲玲“跟踪”自己,走路的时候特别留意后面,见后面确实没人,这才蹲在一棵落光了叶的树旁吃起来。刚往嘴里喂了两口饭,一声熟悉的“嗨”又在身后响起。阿星不愿伤胡玲玲的心,强颜一笑:“嗨,你好玲玲,我们又在这里相遇了。”
胡玲玲笑道:“是啊,我们真有缘分,无论到哪里吃饭都能遇到你。”
阿星转过身面向胡玲玲:“既然有缘,我们就一起吃吧。”
胡玲玲也蹲了下来:“谢谢你不赶我走。”
阿星继续吃自己的饭:“我干嘛要赶你走啊?”
胡玲玲笑道:“也是哦,都是好朋友,一起吃饭有什么不好的?!”说着,向阿星递来一张废报纸:“喏,拿这个垫着坐在上面吧,蹲着吃饭多不舒服。”
阿星不接报纸:“谢谢,还是你垫着坐吧,我已经习惯了。”
胡玲玲硬把报纸塞在阿星怀里:“干嘛硬要蹲着吃?坐下来吃不好么?”
阿星只好把报纸铺开坐在上面。
胡玲玲也把报纸铺开坐在上面:“这才对嘛,蹲着吃饭多不雅。”
阿星幽幽说道:“我是从贫穷落后的大山里出来的,吃饭从不讲究雅不雅?我会站着吃、走着吃,边干活边吃。蹲着吃饭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的阿爸阿妈在家干活有时连饭都来不及做,头天晚上就把第二天要吃的玉米面粑粑做好。有时还可以把粑粑热一下,实在没时间,就边干活边啃又干又硬的玉米面粑粑,再喝上几口山泉水。这就是我们山里人的生活。我在这里蹲着吃白米饭,已经是享福了。秋收的季节特别忙,又要收又要种的,也不知我的阿爸阿妈累成什么样子了?”说着说着,语音有些哽咽。
胡玲玲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定定的看着阿星,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
阿星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来吃自己的饭。
胡玲玲突然说道:“阿星,这个寒假我跟你去过春节好不好?我……特别想见见叔叔阿姨。”
阿星连忙摇头:“我们山里的生活你过不惯的,那不是你想象中的世外桃源。我们山里的生活很苦,苦得你无法想象。”
胡玲玲:“正因为如此,我才想亲身去体验一下。”
阿星的态度很决绝:“不行,我们明珠离永昌足有一百多公里呢,到时你想家了,怎么回到你们明甸?”
胡玲玲打开了饭盒:“这些事以后再说好不好?我们先吃饭。”
阿星:“对,先吃饭。”
阿星刚才一边和胡玲玲说话一边吃饭,剩在饭盒里的饭菜已经不多。他狼吞虎咽的往嘴里扒饭,准备一吃完饭就溜,不愿再跟胡玲玲纠缠不休。尽管胡玲玲对自己特别的好。正因为这份“特别的好”,阿星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他吃完了饭,端起搪瓷缸喝米汤。
胡玲玲见了,说道:“能给我喝一口吗?我也想喝米汤。”
阿星有些尴尬:“可是,我已经喝过了呀,你怎么不早说?”
胡玲玲笑道:“没关系嘛,你又没有传染病。”
这句话戳到了阿星的痛处,阿星的阿爸有一个咳嗽病,山里人说那是肺痨,阿星知道那是肺结核。他不愿胡玲玲看到自己难过的神情,转过头说道:“你真要想喝的话我给你去另打一碗。”说着,起身准备去打米汤。胡玲玲赶紧起身拉他:“不用,我就喝一口,真不愿意就算了……”话没说完,突然用手按住右下腹“哎哟、哎哟”喊叫起来。阿星以为胡玲玲是想再次骗自己吃她的饭菜,所以装痛。本想不理她转身离开,但胡玲玲的呻吟声更加大而急促起来。他转头一看,只见胡玲玲满面通红,额头上布满了细碎的汗珠。阿星一看之下有些慌神:“怎么啦玲玲?肚子痛么?”
胡玲玲点了点头:“是……是。痛得厉害。哎哟,哎哟。阿星,你扶我起来。”阿星弯下身拉起胡玲玲的手让她搂住自己的脖子,连托带扶的把胡玲玲拉了起来。胡玲玲的右腿也不听使唤,呻吟的声音越来越急,身子还有些颤抖。阿星相信胡玲玲是真的病了,也顾不了那么多,扔下饭盒背起胡玲玲就往医院跑。
二十分钟后,阿星满头大汗的把胡玲玲背到了县医院。
经过医生诊断,胡玲玲是急性阑尾炎,必须马上手术。
一个胖胖的男医生问阿星:“你是这女孩的什么人?”
阿星:“同学”
医生:“我们必须马上给她手术,你去交四百元的押金,办好住院手续。”
阿星嗫嚅道:“医生,我,我没带那么多钱。”
医生皱着眉头问道:“那么她在这个县城里有没有什么亲人?”
阿星连忙道:“有有,我们学校的胡桂昌副校长就是她的亲叔叔。”
胖医生笑逐颜开:“这就好办了,你赶紧打电话通知你们的胡副校长,让他来为这女孩交押金办住院手续。”
阿星:“医生,哪里可以打电话?”
医生没好气的答道:“办公室。”
阿星不知办公室在哪里,但又不敢再问这个脾气暴躁的医生,他想:“我一层楼一层楼的找,总会找到的。”这样想着,迈开步子往二楼的左边走去。
胖医生在后面喊道:“办公室在四楼的右边第二间。唉,算了,还是我自己去打,你回来照顾你的同学吧。”
听了医生的话,阿星又转身返回,往急救室走去。到了急救室,看到胡玲玲已经好了一些,但脸色依然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见阿星进来,胡玲玲挣扎着从手推床上坐起来,微笑着向阿星招手:“过来。”
阿星向胡玲玲走去:“你别起来,躺着可能会舒服些。”
胡玲玲:“我已经好些了,不像刚才那样疼痛。谢谢你,阿星。”
阿星一愕:“谢我什么?”
胡玲玲莞尔一笑:“谢谢你把我背到医院里来呀,傻瓜。”
阿星也笑:“这有什么好谢的?假如我病了你也会把我送到医院来的,不是么?”
胡玲玲点了点头:“但我还是要谢谢你。”看到阿星离自己一公尺的地方站定,嗔道:“离我那么远干什么?我会吃了你么?来,坐在这里。”说着,用手拍了拍手推床。
阿星向胡玲玲迈近两步,看着手推床皱起了眉头:“手推床那么高,坐在上面我的双腿不得吊起来?”
胡玲玲看着阿星问:“双杆和手推床比起来哪样高?”
阿星:“当然是双杆高些了。”
胡玲玲:“我时常见你坐在双杆上,难道坐在我身旁就不行?”
阿星无奈,只好双手后撑坐到了手推床上:“这样行了吧?”
胡玲玲笑道:“这就对了嘛。”顿了顿:“阿星……”却无下文。
阿星:“嗯?”
胡玲玲突然伸出双手握住阿星的右手:“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背我的男生。小时候我爸爸背过我,我舅舅背过我,我叔叔也背过我,十岁以后就没有人背过我。真的,你是背我的第一个男生。”
阿星的右手被胡玲玲那软绵绵的小手握在里面,觉得有些不妥,但又没有勇气抽出来,这时听了胡玲玲如此说,不由得满脸通红:“今天,今天是情况特殊嘛,如果你好好的,我为什么要背你?”
胡玲玲:“我是你背过的第几个女孩?”
阿星:“第一个呀。好端端的我背女孩子做什么?”
胡玲玲悠悠道:“我相信你。”说着把头倚在了阿星的肩上:“阿星,你知道吗?你背着我往医院跑的时候我觉得特别的幸福,好想永远就这样被你背着,永远赶不到医院,就这样一辈子被你背下去。”
阿星正色道:“胡说,赶不到医院怎么治疗你的病。”
胡玲玲吐气如兰:“真的,我在你背上的时候觉得我的病已经好了,已经一点都不痛了。”
阿星:“别骗人了,进急救室的时候你还‘哎哟哎哟’的哼个不停,这时却说不痛了。”
胡玲玲:“那是因为离开了你的缘故,我在你背上的时候你听到过我的呻吟声吗?”
阿星用左手挠了挠头:“这个,这个倒确实,似乎没有听到你呻吟过。”
胡玲玲:“因为我在你背上觉得好舒服好舒服。”
阿星刚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外面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里面似乎还有胡桂昌副校长的说话声音:“我家玲玲身体一向都很好的,怎么突然会得了阑尾炎?”
阿星赶紧抽出被胡玲玲握住的右手,帮她扶正了倚在自己肩上的头,踊身跳下了手推床。
“得急性阑尾炎的人不一定身体都不好。多亏那个男孩送来得及时。我们已经给你的侄女打了镇痛针,再过一个小时就可以上麻醉做手术。”是那个胖子医生的声音。几人说着话,一个护士小姐手托针具走了进来。接着又有五人走了进来,张欣和胡贵昌走在三名医生前面。
张欣快步走到手推床前握玲玲的手关切的问:“玲玲,还痛吗?”
胡玲玲摇了摇头:“不怎么痛了。张老师,谢谢您来看我。”
张欣爱怜的摸了摸胡玲玲的头:“傻孩子,自己的学生病了,老师哪有不来看的道理?玲玲,下次病了一定要先告诉老师,不要硬撑着,这样会耽误病情的。知道吗?”
胡玲玲点了点头:“知道了。这次疼痛完全没有一点先兆,吃着饭突然就疼起来了。”
胡桂昌握住阿星的手感激的说:“阿星,谢谢你。多亏你及时把玲玲送来,要不然玲玲就危险了。”
阿星:“不用谢,胡老师,只不过是同学之间相互帮忙而已,这是我应该做的。”
师生之间说着话,护士小姐给胡玲玲输上了液。
一个小时后,手术开始。
胡桂昌来的时候就要求院长派最好的医生给胡玲玲手术,院长答应了胡桂昌的请求,派了两名最好的外科医生和最熟练的护士给胡玲玲手术。
胡玲玲在手术室里手术,阿星和两个老师坐在手术室门外焦急的等候。
天已经黑了好一阵,只不过这里全都亮着灯阿星没有感觉到罢了,胡桂昌和张欣就是打着摩托车灯赶过来的。本来上晚自习的时候阿星答应帮李伟东完成化学作业的,这事只能告吹。
张欣从手提袋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胡贵昌:“胡校长,喝水。”
胡桂昌摇了摇头:“我不渴。”用手指了指阿星:“阿星可能渴了。”
张欣把矿泉水递给阿星:“阿星,喝口水吧。”
阿星背着胡玲玲跑了十多里路,又忙这忙那的跑了一阵,确实感到很渴,接过矿泉水拧开瓶盖就往嘴里猛灌。一口气喝干瓶里的水。抹了抹嘴,向张欣道谢:“谢谢张老师。”
张欣又递过一瓶:“喝吧,还有呢。”
阿星把空瓶子扔进身旁的垃圾桶,摆了摆手:“不用了,已经喝够了。”
张欣把矿泉水复又放回手提袋:“渴了你就过来拿。”
阿星点了点头:“好的。”
手术很成功,四十分钟后护士推着胡玲玲从手术室走了出来,三人赶紧凑上去察看。只见胡玲玲躺在手推床上紧闭着双眼,她还处在昏迷中。
安排胡玲玲在病房里睡下,胡贵昌和阿星骑着摩托车返回学校,张欣则留在医院里照顾胡玲玲。
摩托穿过喧嚣的街道,呼啸着向县一中而去。初冬的夜已是寒气袭人,阿星坐在后面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胡桂昌感觉到身后的阿星在微微颤抖,问:“很冷是吗?”
阿星:“是的。”
胡桂昌关切的说:“回到学校就别再加班了,赶紧回宿舍热乎乎的睡上一觉。”
阿星“嗯”了一声。
回到学校,宿舍里的灯已经全部熄了,只有几个教室的灯还亮着,——那肯定是勤奋的同学还在加班。
阿星和胡副校长在学校的操场左侧分手,各自向自己的宿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