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阴谋与热情的感恩节（下）
与教学办公用楼不同，海牙的校医院病房从十一月下旬起，就开始了逐步的暖气供应。墙根部的地面可以隐隐看到有白气冒出，伴着微小的咝咝声，像轻纱般地椅着。
在白气的背后，苗圃里的冬青丛中，静静闪烁着一双淡色的眼睛。
铁灰色的胸膛有节律地起伏，石雕般的“手臂”展开在枝叶间，一对没有光泽的利爪紧紧在泥土里扎着。
诡异的气息从生物的身体流向四面八方。
不是精神上的，而是肌肤真实可感、这个时节不应有的异常寒气。
“哇啊~就是这个？还真有节日的气氛哩！”
旌姬闲坐在运动场边，旁边的跟班则在大声发表对感恩卡的赞叹。“学姐，这是你们学生会的主意？是那个会长想出来的吧？”虞菲把那绯红色的印刷品翻来覆去地看，“他叫左什么来着……”“左银弦啦！”旌姬敲敲他的后脑勺，“小菲，初中部怎么就没策划些活动？”
“因为我们学生会是一盘散沙啊。”眼镜小男生不快地伏在栏杆上，“不知怎么的，我只觉得初中的学生会就像小学生扮家家酒。即使说是提前锻炼我们的组织领导能力，团结不起来就是团结不起来，我妹说她的学校也是这样的哦。”
对了，自己现在也是学生会的（伪）一分子。“不满的话，小菲你当领导不就好了？”旌姬握起拳头以示鼓励，“亲自去改变现状，嘿！”“不要啦，我现在应该集中精力当好见习骑士呀。”虞菲不好意思地笑着，“旌姬学姐，你送卡的对象……已经确定是御座大人了吗？”
“嗯，不会变的了。”
“也就是说还有剩……”
第三堂课的时间快到了，虞菲赶紧吞下一口口水，提出了一个自认为有些大胆的要求：
“……多出来的那张，学姐可不可以给我？”
与此同时，运动场外缘的某棵大树下，制服外套敞开的卷发少年看看四下无人，才对树冠打了声呼哨：“安全~大姐，可以出来啰！”
最粗壮的那根树枝顿时微微一颤，哗啦一响中落下一个优美的身影，高挑的个子，光亮的及腰卷发，再加上透着高贵气质的美貌，让人联想到树之女神也不为过。“谢谢你特地来叫我啦。真是，别班那些男生烦到不行，搞得本小姐都沦落到东躲西藏的地步！”美女——叶明珠夸张地叹了口气，又把傲人的胸部一挺，“阿星，带来了吗？”
樱桃色海带头的随从——仓星晨立刻点点头，从长裤口袋里取出一张填得工工整整的感恩卡。“‘感谢明珠大人半年多来的教导，和您一起战斗非常快乐。在成为正式骑士前，我会继续在您手下好好努力’。”他朗声念完，便双手认真地将卡片奉上，“大姐，请收下。”
“什么大人，太见外了啦。”明珠莞尔一笑，同时取出自己的卡片递过去，“幸好我们事先商量好了，否则真不知道要被多捞去多少银子。”“是吗？那些男生都想感谢大姐什么？”星晨边鞠躬收下边问。
不问还好，一问就只见“镇地骑士”的背景换成密密麻麻的蛇形效果线。同级的男生们普遍把长相好性格好家境也好的她奉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既然不能去追，就只能万分热情地膜拜。“啊，明珠同学，你是我们的大地女神”“海牙学院有你这样的骑士真是太好了”的赞美已是家常便饭。但真正的意思只有一个：“感谢你滋润了我们的眼球”。
“……好可怕啊。”
“我才想这样说呢……”
主仆二人低头郁闷了一分钟。忽然间，明珠像感应到危险的雌兽般直起了身体，警觉地四下观望。“大姐？”星晨莫名其妙。“阿星，”苹果绿长发的美女伸手在空气里晃了晃，“你不觉得……天气突然比早上冷了很多吗？”
让护士送走了最后一个为买退烧药而来的学生，月寒便离开院长室来到大门口，仰头向天片刻，眼中的光芒渐见凝重。
盘桓在校医院周围的诡异冷气，范围正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身具同类力量的月寒清楚地知道，若这样放任下去，不到中午放学海牙学院就会化为冰窖。至于敌人已经埋伏了多久，打算何时发动突袭等等，全都无从得知。
只要有一人感觉到异常，整个“骑士团”就会进入备战模式。但现在各班都要上课，那些孩子未必赶得及——自己虽然早已放弃骑士的称号，这里有难时却绝对不能旁观。月寒暗暗决定，要在战斗爆发前把敌人扼杀在这里。可自己的能力与对方近似，即使消灭了，带来的寒冷影响还是无法消解。确切地说，不是火炎系的力量都办不到。
……事后再去拜托，她应该不会拒绝的。
想起那天救助过的随从少女，银发青年不由得微微一笑。他敛起表情，张开右手对准了地面，轻声吟唱起来：
“冷艳的精灵啊，伊米尔的子孙，将此地化为冰之领域吧。”（注：伊米尔为北欧神话中创世之初的冰霜巨人）
地上应声亮起一块银灰色的光斑，然后自动延伸出一条线，画着半煌神秘的文字环绕医院而去。光线一回到起点，月寒就猛地竖起眉毛，双掌用力一击喝道：“雪风、极地战阵！！”
刹那间卷起的暴风雪来得比夏季骤雨还要迅速，以医院主楼为中心，挟着大片雪花的狂风呼号着四下扫荡，将附近搅成一片混沌。月寒瞪大了灰色的眼睛，感应着那个终于被逼出来了的敌人——
“——滚出来吧，‘人工兽’！！”
回答他的是一声粗哑可怖的嘶叫。只见一个球门大小的生物哗地冲出风雪，坚硬的翅膀一挥，对敌人伸出了锃亮的脚爪。在那好似猫头鹰、石雕般的体表中央清楚地显示着它的身份——“4505-寒鸮”。“啊……”月寒的思维顿时停滞。到了近处才感应到，这种大小的人工兽，竟是如此强力的冷气源。
难道是之前被杀的“海月”，化为更强大的形态来寻仇了么……
无暇多想，月寒疾如闪电地举起右手，指尖一颤，一支足有一米的细长冰箭便直奔目标而去。寒鸮却把双翼交叉于身前一挡，一声钝响中竟将冰箭撞碎成几段！“这身体……！”银发青年登时一愣。冰的攻击不是硬碰硬的最佳方法，这人工兽偏偏又具备了媲美铠甲的外壳，简直就是针对自己设计的……
“寒鸮”也不打算放过敌人停顿的大好时机，低低吼了几声，翼下寒气又汹涌地喷发出来；昔日骑士则沉默地取下眼镜，仍在运作的“极地战阵”瞬间生出了漫如飞蝗、蓄势待发的冰之箭雨。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的时刻——
“哎呀哎呀，正好赶上……请住手，月寒大人，您只要安心当您的院长就好了啦。”
“大姐说得对！这场战斗，就交给我们这些应届骑士吧！！”
一唱一和、战意十足却气定神闲地出现在冷雾中的一男一女，正是身材火辣的高三骑士和她的随从。
读了彩莉的短信，海牙骑士团第二统领“牙之御座”不禁叹出一口半无奈半愤慨的气。果然如此，高中部的班主任无一幸免地中了招，截止到第二堂下课，学生会已经卖出了至少四十个班份额的感恩节卡片。那句“统计出来做全校公报”击中了教师们的死穴，没有哪个老师愿意知道自己是最不被学生“感恩”的。“尽耍小手段！”身为追求公正的骑士，魅堂只有一腔不满无处发。因此，当手机再度发出短信提示音时，连一向深具责任心的他也感到有些不耐烦了。
该不会是学生会收入又增加了吧，魅堂漠然地翻开了机盖。岂料这一次的消息险些令他全身血液逆流：
“魅堂大人：校医院附近爆发了与人工兽的战斗，参战的有月寒大人、明珠学姐和星晨学长。我因为体育课的关系正在附近，请您指示我是否也可以加入——叶莺”
真不会挑时间！脸色大变的“鹰王骑士”还没来及回复，脚下就突然一震，紧随而来的是地下宛如狮吼的轰鸣。“哇啊！地震？！”班内师生乱成一团，但魅堂明白这是只有“镇地骑士”才能造出的骚动。“对不起老师，紧急情况……巧妤，保护班级！”他吩咐一声便冲出了教室。“明白，千一夜！”“阴阳骑士”也马上站起来，用法术呼唤起与自己精神相连的巫子。魅堂冲上中央大道，放眼望去——
礼堂与医院之间不断隆起一座又一座剑芒般的山峰，前仆后继地追赶空中铁灰色的大鸟；那人工兽则拖曳着滚滚寒流，企图寻找空隙飞出包围圈。“‘寒鸮’？怪不得……”魅堂正在思索如何应对，飞奔而来的黑发身影在面前急刹住了脚步。
“魅堂大人，尉迟旌姬来见……请、请指示！”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随从少女露出期待的眼神，“牙之御座”却未如她所愿。“不好好保护你的班级，来这里做什么？！”他吼道。“我对天捷说过了！魅堂大人，是医院……上次帮我们消灭‘海月’的人在战斗对不对？”旌姬意外地没有从命的意思，“我们可是欠过他人情啊！难道不该趁这个时候还上？”
“旌姬！这次情况不……”“今天不是‘感恩节’吗？！”
金眼的骑士一时语塞。“啊，对不起！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发觉自己太强硬了，旌姬赶紧低头道歉。奇怪，与其说想还人情债，自己的心情却更像是“想战斗”……怎么会这样呢？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走吧。”
黑发少女惊讶地抬头时，魅堂已经不在原地。她马上快活地应了声“是”，拔腿向上司的背影追去。
“嘿——哪里逃，你这大猫头鹰！！”
星晨以几乎垂直于地面的角度在遍地的小山上疾走，一次次用剑将企图飞离的寒鸮赶回圈子内。人工兽急红了眼，磐石般坚硬的翅膀直向少年扫去，却马上被躲开；几乎是同时，尖锐的岩石群从下面冲了上来，有两块正中寒鸮胸口，它哀鸣一声，险些从空中坠落。“喂，大姐——”难得抓到歇气的机会，星晨朝上司抗议起来，“拜托你也别光原地打仗呀！你那武器长久不用的话，会生锈的耶！”
听到后半句，立在石阵中央的美女眯眼一笑，打个响指，四面八方的山峰立刻包抄了人工兽。“也是呢。阿星，之前辛苦了……”明珠把长发一拂，摘下战徽唰地抛向天空，“该你啰！‘格雷姆’！！”
再看寒鸮，由于一直被星晨围堵而忘记了明珠，此时终于发现空隙，干脆掉头冲着“手无寸铁”的女骑士而去。眼看敌人柔软的头部就在眼前，人工兽喉间发出得意的低鸣——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道红褐色光辉狠狠从侧面劈来。只听得喀啦一声，寒鸮的左爪和两片翎毛一起四分五裂——没错，是“碎裂”了。“想钻本小姐的空子？天真！”“镇地骑士”的冷笑响起，那道光辉也仿佛应和着主人的话，呼呼地在空气中挥舞。“但没被‘格雷姆’的一击打碎，倒是值得一赞啊！”
像曲线图般握在明珠两手上的是一条全长约3米的九节战棍。对普通的武术家来说操纵三节棍就已经很困难了，但海牙的骑士是不能用常识来衡量的。“那么，就让本小姐消磨一下时间吧。”高挑的美女拉开了架势，准备再给艰难飞起的人工兽一击。
“——‘镇地骑士’！仓星晨！！”
凌空传来的厉喝暂停了二人的行动。“御、御座大人？！”星晨赶紧收剑行礼。“咦……”在魅堂身后发现了另一个身影，明珠立刻欢呼起来，“来得好，旌姬妹妹！冷冻系的人工兽碰到你必死无疑呀！”“是、是吗？”黑发少女小心地跳到较低的山丘上，瞪大眼睛观察寒鸮的动静。“旌姬，我们的人增加了，人工兽搞不好会发狂的。”魅堂吩咐道，“用你的能力协助‘镇地骑士’，快些。”
无须多言，下一个瞬间，熊熊烈火就在山丘群中形成了第二个战阵。“如果和‘海月’一样的话，我争取一次解决！”旌姬张开双臂，沿着她的背部爬升上来的火苗又变成了华丽的大鸟形状：
“火凤咆吼——！！”
发出刺耳燃烧声的火鸟直扑寒鸮而去，却像对石像泼水一样一穿而过。“它不怕？！”旌姬倒抽一口冷气，马上改变方式放出两团猛烈的火球，仍是徒劳无功。“危险！”星晨突然冲来推开了她，同时用力踢出一脚，人工兽划过的利爪才没有撕裂少女的脸庞。
“旌姬妹妹！没受伤吧？”明珠边毫不放松地舞着战棍边喊。“我没事！阿星学长，谢谢……”旌姬谢过星晨，又朝魅堂靠近了些，“魅堂大人，这家伙似乎不怕火……”“镇地骑士，前辈怎么说？弥漫在附近的寒气是它放的吗？”“鹰王骑士”示意随从先冷静下来。“没错大人，”明珠又打飞了人工兽的三根尾羽，“寒鸮就是冷气的来源，我们现在的敌人是个活着的小型冷库啊！！”
“既然本身能制冷，为什么不怕高温……”星晨也摸不着头脑，“啊！难道它是用坚硬的外壳把制造冷气的内核保护起来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几位战士互相看了一眼，作战计划就形成了。“也就是说，核心部分很脆弱吧。”魅堂脚边卷起了漩涡，“旌姬就在这里等待机会，一旦寒鸮的外壳被击破，就集中力量攻过去！”
下方的骑士主仆立即行动。“正好，给你展示一下我的能力。”星晨恶作剧地翘起嘴角，随即奔向寒鸮，双方正好四目相对——
紫红色眸子亮起了罕见的凶光。
左眼令空间上翻转，右眼令空间下翻转，然后一起扭曲了。
“嘎啊啊——！！”
寒鸮发出了凄厉的嘶吼，双翼由于所在空间的扭曲变成极不自然的形状，也自然因无法飞动而僵在了空中。“赞叹的话等会儿再说！”明珠语带自豪地将“格雷姆”一抡，前端三节瞬间合成一节，宛如瞄准猎物的巨蟒，给人工兽无比用力的水平一击：
“差不多点给本小姐去死吧！！”
就算是水泥墙挨到这一棍也会粉身碎骨。寒鸮已经连叫声都发不出来了，胸前铁灰色的外壳立刻块块崩落，露出来的是——被寒气重重包裹的冰晶状心脏。四人同时一愣，这就是“冷库”的真面目？
“旌姬！现在！！”魅堂的喊声提醒了随从少女。“遵命！”旌姬高举起“刻尔柏洛斯”，集中精神，数条火焰之蛇便摇摆着缠绕到剑刃之上。“一击必杀！！”一声呐喊中，她将剑投向了人工兽的核心。“力度够吗？”明珠皱起眉头。然而旌姬身后突然飞起一阵强大的风，吹送着燃烧的长剑，一口气刺穿了寒鸮！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遍海牙校园。心脏被高温一举气化后，寒鸮的外壳也很快灰飞烟灭了。
土石、烈火的战阵和空间的扭曲也随之消失。
“……我们大胜了耶。”“镇地骑士”静静笑着总结。御座主仆却只是无言地颔首。
“魅堂大人，请收下……上午的战斗也谢谢您了！”
午饭时间的食堂里，旌姬毕恭毕敬地向上司送上了感恩卡。“牙之御座”默读了一会卡上的字句，以极其微小的幅度笑了笑，可惜随从少女没有看见。“那就没问题了，你正好把这个拿去。”他取出自己写好的卡片推给旌姬。只见上面写着：
“你是我的第一个随从，虽然还不到两个月，但也做了很多。我代表海牙骑士团和自己谢谢你了，希望你以后做得更好。”
完全看不出个人感情色彩的官腔啊。旌姬莫名地觉得有些失望。这时，她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个……魅堂大人，您应该也有一张以上的空白卡片吧？还有送给别人的吗？”
“有。但‘校内人士’的话，只有回复你的一张而已。”
“难道您……数遍全校就没有想感谢的人……？”
金色的眼睛闪了闪，魅堂停下夹菜的动作。“恰恰相反……因为我想感谢的人太多。”他拨开长长的前发，“大团长、国王陛下、直属我的海牙七御柱、其他的正式骑士和二三阶级……维持着‘骑士团’的一切我都感激不尽。海牙骑士团是我的全部，除了做好我能做的事，我也别无他求了。”
一时间，难以言喻的情感充塞了少女的胸口。正当她竭力找话说时，“牙之御座”自己终结了话题。“抱歉，说了些无聊话……吃过饭赶紧去学生会室，怎么也要阻止左银弦那家伙。”他发怒似地瞧着餐桌，“感恩节是纯洁的日子，不是发战争财！”
“……是，我会尽力帮助您的！”
和旌姬脸上绽开的笑容一样，天空中的阴云不知何时已消散殆尽，晚秋的阳光照耀着学校的每一个角落。
果然“热情”才是感恩节的关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