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诅咒苏醒的庭园（下）

    虞菲指出的草坪，就在两人的斜前方不到十米处。四周的地面都被密密麻麻的青草所覆盖，几乎没有一点缝隙；那片地面却有多处寸草不生，仿佛是沿着什么轮廓把草除去了似的。

    “就是啊，感觉好不协调……”

    旌姬站起来开始打量草坪。虞菲则绕着走了一圈，皱起了小巧的眉：“学姐……这好像是个图案耶。”“这里看不到全貌，旁边不是有假山吗？到那上面再看好了！”旌姬来了兴趣，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了一边叠成小山状、约高二三米的石头，然后眯起眼仔细看下去——

    “——小菲！你快过来！！”

    虞菲被上级的惊叫声吓了一跳，赶紧努力爬上和她差不多高的位置往草坪上一看，也倒抽了一口冷气：“那、那个是什么呀！那么多圆环和方框套在一起……还有那些字母，学姐认识它们吗？”

    仿佛没听到他急切的呐喊，旌姬综合自己的全部知识，慢慢地从双唇中吐出了结论：

    “……‘魔法阵’啊！”

    “嘟……”

    手机里不停传出单调的拨号音。等了整整两分钟后，魅堂终于死心地挂断了电话。

    之前他已经往旌姬家里打过一回，接电话的尉迟爸爸一听是个男声，就马上进入“临战状态”回答说“她出去了”。随后魅堂就拨了旌姬的手机号码，结果也是一无所获。

    “那个别扭丫头……跑到哪去了啊。”

    从学生会出来后，魅堂越来越对自己一时冲动的发言感到后悔。旌姬用悲哀而又失望的眼神看了自己一下，便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门——这已经是第二次，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自己身边逃走了……

    “为什么不多等一会儿？我很快就能冷静下来的……”

    “牙之御座”当然不知道，远在海樱公园的旌姬，正和他抱着同样遗憾的想法。虽然平时一直碍着身为上级的面子，但魅堂这次决定了要对她说个“对不起”。正当他为找不到目标而微微焦急之时，自己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喂？”

    魅堂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匆忙做好的心理准备被耳边传来的声音击得粉碎。“怎么……是你？”他惊愕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大人，我在海樱公园看到您的随从了……她正和那个小跟班很开心地在一起哦。”

    已经走出了公园大门的银灰色长发少女，边想象着御座此时的表情边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旌姬和虞菲仍然立在假山上俯视着草坪，引得不时有人侧目，但二人并不以为意。“学姐，如果真是……真是‘魔法阵’的话，为什么在上面走来走去的人们毫无反应呢？”虞菲对过于宁静的周边气氛感到不解。“是很奇怪，尤其还有孝子在上面玩啊。”旌姬示意他先下去，自己也随着跳了下来，“小菲，我们走近一点，看看能不能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气息。”

    虞菲点了点头，条件反射似地按住左手腕带，警惕地向那片草地移去。刚走到目标地一米以外，他就猛颤一下跳了起来。“旌……旌姬学姐！这个感觉……！”虞菲快步退回上级身边，“很凶险……好不舒服……”“冷静点。”旌姬一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手缓缓向草坪伸去，马上也得出了和虞菲相同的结论。

    “看来……难道只有我们‘异能力者’会有感觉？”

    这次情况不同了——自己侍奉的骑士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小两岁的跟班而已。所以，即使会有危险，自己也必须做出第一步尝试。

    “啊，对不起，请带您的孩子离开一下好吗？”

    旌姬礼貌地向草坪上的一家子打过招呼，便慢步跨进了疑似魔法阵的图形里，虞菲紧跟其后。就在二人走到中间之时——

    地面上倏地升起了绿光，沿着那些圆环和方框描画起了古怪的图腾。魔法阵附近的游人瞬间都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弹飞，顿时悲鸣和惊叫此起彼伏。“发、发生什么事了？！”旌姬本能地拉起虞菲跳走，还没等她想出什么头绪，法阵中央突然钻出一条手臂粗的暗绿色藤蔓，像巨蟒一样蜿蜒着扑向他们两人！

    “小菲你快闪开！！”

    旌姬用左手奋力把小见习骑士推往一边，右手同时伸向沉睡着长剑的腕带——

    “‘刻尔柏洛斯’！！”

    银光一闪，旌姬反转手腕，有着地狱犬之名的利刃迎着藤蔓一划，它立刻喷出黑色的粘稠液体断成两截。“恶心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火速退出几米开外，没握剑的左手聚起火焰严阵以待。“学姐！要战斗的话我也……”虞菲已经抽出了第三阶级的佩剑“哈比”，准备助自己仰慕的人一臂之力。而旌姬目不转睛地看着痛苦地扭动着的断藤，又观察了一下整个法阵中的形势，才做了个深呼吸说道：“小菲，你先退去安全的地方。”

    “为、为什么？！我也有战斗力的啊！”

    还没等到回答，断掉的藤唰地一声缩回地底，却又有三条粗大了一倍的新藤蔓拱出地面反扑上来。虞菲惊得瞪大眼睛，旌姬则迅速集中力量，两团烈火立刻呼地在她脚下燃起，像两条火龙般一路攀上了双腿。“咻！”三条藤蔓同时朝黑发少女出击，完全没去理会虞菲。

    “放马过来吧！！”

    旌姬用力向地面一踢，以火焰为驱动力高高跃起。藤蔓也马上扬起了头（如果藤的尖端可以叫做头的话）狠狠地追过去一戳，在一声巨响中打碎了她的第一个落脚点——刚才攀爬过的假山。早在几分钟前，附近的游客就被这太超出常识的冲突吓得四散逃走了，现在的休息区里除了这对随从主仆，再也没有第三个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可以没有顾忌地进行这样的战斗。

    “烦死人了！你想追到什么时候啊！！”

    落到了湖中回廊上的旌姬充分发挥出两个月来学到的剑技，一次把三条藤蔓中的两条削成了两段。第三条却在她跳上湖心亭的尖顶时横扫一鞭，嘭地一声木块四下纷飞，旌姬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向着人工湖直线下落——

    “呜……呀啊——！”

    “旌姬学姐——！！”

    虞菲的尖叫声凌空传来。与此同时，旌姬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力量冲到身下，好似一阵柔和却有力的风，稳稳将自己托在了——距水面还有十公分的地方？

    “啊……咦？这是……”

    无暇多想，旌姬赶紧借势起身，一个大步跨到了岸上。不出她所料——双腿分开、半弯着腰站在那里的虞菲正用力向湖的方向张开右手，仍有些许的“念动力”气息从中飘出来。完全可以想得到，刚才这个异能力尚不熟练的孩子是如何拼了命地想救自己！

    “小菲！刚才是你……”旌姬快跑到他面前，把他还保持着半举姿势的手臂按了下去。“学……学姐，能帮到你真是……太好了……”虞菲还喘着气，却露出了欣慰的笑脸，“我知道自己只是见习骑士，所以学姐才不让我正式参战，但我还是派得上用场的吧……至少允许我活用自己的力量，好吗？”

    虞菲没等到自己想听的话，得到的却是上级在肩上的用力一拍。

    “谢谢你，小菲……接下来也拜托了！”

    微笑着看了一眼小见习骑士大喜过望的表情，旌姬重新握紧长剑，飞快地向藤蔓冒出来的魔法阵赶去。“有个方法……应该值得一试！”她边暗想边在左手不断集中灵力。那根损坏了湖心亭的藤蔓似乎也发现了旌姬的企图，火速转来回救，却晚了一步——旌姬猛地高高跃起，左手处凝聚起的烈焰形成了几乎比她本人还巨大的炽红之臂：

    “热烈的元素啊！洗去死者之罪，吞没罪人之魂，直到九重地狱！——‘阿格尼（印度神话中的火神）之槌’！！”

    伴随着即兴编织出的咒文，巨大的火槌呼啸而下，直捣魔法阵的中心而去——

    扑通！

    魅堂忽然没来由地感到心脏猛跳了一下。他立刻举目四望，对自己那一瞬间的直觉感到不解。

    “刚才……好像感觉到她的力量？”

    不明的事情一定迅速弄清楚是魅堂的一贯作风。他转向感觉最强烈的方位，从迎面吹拂的风里专心寻找起有关的信息来：腐烂而凶险的气息、草与泥土的气味、剑锋划开的空气、飘散的火焰……

    尉迟旌姬……她在战斗！！

    仔细感应一下，她身边应该还有那个对她崇拜有加的见习骑士在，但对那孩子的战斗力完全不能寄以希望。而且……这次的敌人虽然不是人工兽，但也很棘手的样子……

    该怎么办？信任她的实力，让她放手一搏吗？还是想办法向她提供援助，保护自己这个唯一的随从？

    “啧……真是没办法了。”

    海牙学院附近的小树林里，猛然升起了铺天盖地的灵力波动。

    向四面八方汹涌散开的气浪，把树木们压得东倒西歪。

    在突然变得空旷的林地上，一阵仿佛能将整片天空绞碎的飓风呼地冲天而起。风尾像巨龙一般摇摆着，飞快地向海樱公园的方向移动去了。

    火焰之槌一举冲进法阵中心，只听轰地一声爆炸的巨响，枝条土块四处飞落，旌姬趁乱赶紧抽身，和在湖边待命的虞菲会合。“学姐！为什么要攻击那里呢？”他慌张地问。“我总觉得，那些藤蔓就像是从法阵下面的‘什么东西’上长出来的……如果能逼出真正的敌人，战斗说不定可以快一点结束！”旌姬的视线一秒也没有离开目标。很快事实就证明，她的猜测完全正确——

    从那个大概有几米深的坑里，一个绿幽幽的东西爬了上来。

    臃肿的身形，几乎无法分辨的五官，不断从身上滴落的不明粘稠液体，飘在空气里的恶臭……“尸……‘尸鬼’……？”旌姬愣愣地后退几步，虞菲更是临时丧失了语言能力。

    “啊啊……你在哪里……杀了我……就以为没事了吗……”

    尸鬼竟然开口说话了——是一个有气无力的年轻女子声音。

    “杀……了你？你是被杀的人变的……？”

    好奇和急切的心情代替了恐惧，旌姬马上开口询问。尸鬼慢慢转动头颅，又一堆腐臭的黏液掉在了地上。“是你吗……还是你……”它用空洞的眼眶打量着两个人，良久才说出了一句断断续续的话，“杀我的人……在哪里……”

    “学……学姐……我们怎么办？”

    虞菲抓紧了旌姬的衣袖，声音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

    “不准再靠近了！我们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刚才为什么攻击我？！”旌姬边后退边举剑指住尸鬼，“还有，那个魔法阵是谁设的？是用来封印你的吗？”

    向这个怪物询问有用吗？就在虞菲又惧又急之时，尸鬼沉默了片刻，竟然回答起旌姬来：

    “你这个……负心的家伙……终于回来了……”

    旌姬疑惑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为了……那个女人，就把我骗到这儿杀了……埋在这片草地下面……”女尸鬼仿佛忘记了旌姬主仆的存在，开始自说自话，“你……也怕我的魂或是谁会找上你吧……不知从哪里找了个会施妖法的人，画了这个东西……这样，就算挖地三尺也看不出这里埋了人……而且我被一直封在地下，别说出来，连动也动不了……你的良心叫……狗吃了啊……！”

    “学姐，这难道是……情杀案件？”虞菲终于找回了说话的力气。“难道说，直到我和小菲踏上草地，沉寂好久的魔法阵被我们的能力驱动解开，你才重获了自由？！”旌姬的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这个玩笑也太拙劣了！

    “正是……这……样……”

    女尸鬼意外地回应了他们。“你没料到吧……我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它腐烂的双手抬了起来，白骨在滴落的黏液间时隐时现，令人不寒而栗，“这是你的报应……我……今天一定要报仇……！”

    “怎么会，犯人没有逮捕归案吗？！”虞菲惊得合不拢嘴。“这种事报纸上登过好多呢……”旌姬把牙齿咬得格格响，让她愤怒的却不知是尸鬼还是杀人犯，“恐怕她的家人现在都忘记这回事了……小心一点，尸鬼这东西没有意志，只会凭生前的‘执念’行动！”

    小见习骑士逐渐明白了少女的意思：对方把眼见的一切生物视为敌人，对一切都欲杀之而后快。也就是说没有商量的余地。

    “旌姬学姐，我们是不是要把她……？”

    虞菲顿感心里百味杂陈。尸鬼如果危害到人类的话，就不得不消灭；但它说到底也是被害者，难道不可怜吗？“没别的办法了，不消灭的话不知它还会做出什么来呢！我们又不会重新封印的法术……”黑发少女话音还没落，又有两条“藤蔓”呼啸而来，不是别的，正是尸鬼伸长的双爪！

    “不能……不可饶恕！背叛我的人……杀死我的人……你们统统都要死！！”

    不成人声的嘶叫震得耳膜嗡嗡直响。尸鬼本来空荡荡的眼窝竟变成了浑浊的暗红色，空气里的腐臭浓得令人作呕。“别、别过来啊！”虞菲惨叫一声，本能地用念力将一条长爪弹开。旌姬直接迎上发狂的怪物，瞬间就用燃烧的剑毁掉了另一条。“学姐……”眼镜小男生刚想问她下一步对策，旌姬就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

    零星的炽红色火粉不断飘散在黑发少女脚边，突然化成了一人高的环状火墙。热气浪椅着旌姬的长发，她猛跺了地面一脚，冲出去的烈焰就轰地一声将尸鬼吞没了。“为、为什……么！我不要再死一次啊！！”它绝望的声音逐渐微弱。旌姬只是握紧颤抖的双拳，对着那片金红色的光芒说了最后一句：

    “你已经死了——还是升天去，等待下一次转生吧。”

    “旌姬学姐，我现在想回答你战斗前问我的那个问题。”

    “咦？什么问题？”

    “你不是想知道，你能教给我什么东西吗？这场战斗中学姐已经教给我了——勇气、计策、面对战斗时适当的决断和慈悲……旌姬学姐，这就够我学好久的了。”

    旌姬一时无言以对，只好就这么注视着自己的小跟班，看着他眼里比以前更坚定了要“跟自己到底”的光芒。

    “——尉迟旌姬！！”

    无比意外的声音突然冲进旌姬的耳朵。她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听错了，正想摇摇头清醒一下，声音的主人已从路边的林荫道冲到了面前。“啊！怎么是……啊不，您下午好，御座大人！”虞菲顿时刷白了脸，接着就打九十度鞠躬。旌姬却什么也说不出，刚要后退，思考一下还是上前了几步。

    “旌姬，我收回在学生会说的那些话……我以‘牙之御座’的身份向你道歉，我不该侮辱你身为骑士的品格。”

    “魅堂大人……您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

    一阵风呼地吹过，魅堂直接转过了头。旌姬不知道他刚才说话了没有，正在犹豫要不要说“对不起，风声太大我没听清”（《东京巴比伦》台词）时，上司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们是准备回去的吧……一起走吧，我们去赶公交车。”

    “噢？魅堂大人，您是挤公交车来的么？”虞菲插嘴道。

    “不是。”

    “那……打出租车来的？难道是走着来的？！”

    “……啰嗦，赶紧给我走。”

    虞菲还想再问什么，却见自己敬爱的学姐转过头，向自己神秘地一笑示意“不要再问”，便快步跑到魅堂身边去了。“魅堂大人，对于那件事，其实我也有话要说……”旌姬的声音隐约传进了他的耳中。

    “……嗯，这个状态就好了。”

    虞菲终于露出了今天以来最开心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