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战栗的狙魔人

    时间是正午十二点，大厅里却一片漆黑。没有开灯，只有无数点橙色的烛火在摇曳着。几十人聚在这里寂静无声。

    一袭黑衣、金发雪肤的少女慢慢地从偏厅走出，来到为首一位手捧银瓶的中年男子面前。看到她在厅中央猩红的天鹅绒垫上跪下双膝，男子低声发问：“可以开始了么？”

    “我一直在等待使命降临的时刻，如今它终于到来，我愿意执行范。海辛家族的遗命，成为其代理者铲除世界的祸根。”

    “那么，就接受这范。海辛的鲜血吧。”

    从父亲手中接过一指高的银容器，少女郑重地打开瓶盖，闭上眼睛将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男子立刻伸出右手轻触她的前额，用闷雷一般的声音吟诵起来：

    “以神圣的范。海辛家族之血为钥，开启束缚汝之封印之锁。由血脉传承之狙魔神力，于此正式交还汝身……”

    平地忽地掠起一阵疾风，少女周身包裹上了银色的光流。一个十字架出现在胸口的同时，黑色立领风衣如瀑布般从她的肩部倾泻而下，“流”到双臂时生出长手套，到腰部时又在内侧生成浅黑色薄纱。待最后一件装备——黑长靴在脚上完备后，少女才站起身子，张开的眼睛里已经隐去了之前的温柔光芒。

    “事隔六十年，我们家族期盼已久的狙魔人终于诞生了……愿你能不负范。海辛所望，我的女儿，范诗琪啊！”

    父亲话音一落，大厅里顿时掌声如雷。诗琪有些腼腆地对亲人们逐一行礼，心里却已经思考起下一步的计划来……

    ——这件事已经过去一周多了。

    按理说，恢复力量后就该马上去剿灭吸血鬼的。那家伙虽然还小，却有着秒杀人工兽的能力，绝不能再放任下去。然而他的新主人偏偏是那个自己颇有好感的学妹，又是御座的随从，怎么想都不能贸然出手。前天又从好友巧妤那里得知，那吸血鬼在天元工地战中帮了旌姬的忙，依她的性情，主仆之间恐怕已经有好感了吧。

    “长痛不如短痛啊……抱歉喔，旌姬，我只能在你产生更深的感情之前把他除掉……”

    放下手中的高一级部课程表，“南丁格尔骑士”范诗琪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里面含着遗憾，但更多的是决心。

    “你觉悟吧——布雷顿。卡奥斯。托雷道尔！！”

    “f（x），f（y）=……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嘛……”

    实在被数学作业折磨到不行的旌姬索性停了笔，把头埋进双臂之间，盯着面前的台灯看起来。“小姐，不要勉强，最好休息一会。”胸前的项链轻轻晃了晃，传出一个体贴的声音。

    旌姬的母亲已经睡了，父亲也正在书房里紧锣密鼓地做设计，所以吸血鬼才敢发出声音。黑发少女想了想，反正自己的房门是锁着的。“布雷顿，能出来一下吗？就陪我聊一嗅儿。”对方虽是“仆人”，她用的却是请求的口吻。

    项坠应声一闪，长发飘扬的身影无声地在旌姬的书桌旁降落。“多久都没问题，只是这个国家有很多事我还不懂，恐怕不能和小姐好好对话……”他有些拘谨地说着，“请见谅。”“啊，不要紧的，你先坐到那里吧。”旌姬在床沿上拍了拍。布雷顿老实地照办了，却像怕弄坏了床似的不时动一动，耸耸肩，一副不自然的样子。

    从微微张开的嘴里没有看到獠牙。听说血族的牙齿可以任意抽长，大概是为了表示尊敬，在自己面前藏起来了吧。借着台灯柔和的光芒，旌姬装作无意地仔细打量起布雷顿来，越看越不禁心生感慨。

    不管实际年龄如何，起码布雷顿的外表是二十四五岁的人类，而且是非常漂亮的青年。以前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皮肤看上去竟那样苍白单薄——书上说过，吸血鬼之所以白得异常，是因为没有心跳，微血管不再饱含血液的缘故。不止如此，他们也没有体温，不能从镜中看到自己，不吃人类食物，畏惧高温和阳光……但最重要的是，吸血鬼具有人类永远无法抗拒的魅力：年轻、美貌和永生。

    真不可思议啊，这个充满诡秘的种族的一员，现在就安静地伴在自己的身边。

    “……小姐，旌姬小姐？您怎么了？”

    吸血鬼的呼唤声叫醒了遐想中的少女。“没、没事的啦。”旌姬赶忙摆手，“我们聊点什么？”“我也不知从何说起……”他偏了偏头，“啊，如果小姐不介意，我为您唱一首诗好吗？”

    “唱……诗？不是圣诗吧？”

    “血族怎么可能会唱圣诗呢。”布雷顿笑得颇尴尬，“是雪莱的。因为托雷道尔家族崇尚艺术，所以我们家的成员都能唱诵不少诗歌的。”“那就唱吧，不过要注意音量。”少女抬起下巴指指房外。

    得到主人许可，年轻的吸血鬼便垂下眼帘，停顿一下当作前奏：

    “Music，when soft voice die，Vibrates in the memory——”（音乐啊，当轻柔的歌声消逝，仍在记忆中袅袅回响）

    “Odours，when sweet violets sicken，Live within the sense they quicken——”（幽香啊，当芬芳的紫罗兰枯萎，仍在嗅觉中久久回荡）

    “Rose leaves，when the rose is dead，Are heaped for the beloved’s bed——”（当玫瑰凋谢时，玫瑰的叶便为爱人堆起温床）

    “And so thy thoughts，when thou art gone，Love itself shall slumber on……”（当你已离去，我的思念将枕着爱情进入梦乡）

    布雷顿的歌喉柔软而深沉，高音部分有些沙哑，但无法否认他唱得十分动听。到底是英国本土的“人”，英语老师的发音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旌姬心里发表着不应景的评论，脸上却露出微笑，边鼓掌边对他提出表扬。

    “旌姬，旌姬——再不走我就不等你了哦！”

    换好了运动服的英佳在门口高声催促着，只见黑发少女手忙脚乱地把校服外套塞进书桌，又摘下项链用书包盖住。听到她的催促，旌姬匆匆扔下一句“千万别让人发现”才起身离开。“挂在脖子上又不妨事，你可以不摘啊。”英佳边嘟哝边推着同桌走向门口。“这这这是有原因的……你倒是干吗走那么快啊！”

    “当然是去抢副好拍子啦！体育课和羽毛球万岁！耶！”……

    过了约十几秒，确认教室中已没有任何人后，托身项坠的吸血鬼才长长地吐了口气。今天室外阳光很强，旌姬说是怕“有个万一”才把自己留下的，对她的这种体贴，布雷顿觉得自己只有感恩的份。

    等等，有件事忘了考虑——那个“气息”的主人究竟想何时出手？若真是范。海辛家族派来算旧帐的人，怎么会有耐心在海牙学院里沉默到现在，难道是想先摸清自己的战力？

    体内的野兽本能渐渐活跃，布雷顿紧张地思考着所有的可能性。“该不会……打算把小姐也……！”突然一个激灵，他终于忆起了，范。海辛一族几乎是不讲什么“人情”的。

    ——妨碍者，消失吧！！

    不，绝对不行。虽然自己是被迫居于人下，但这位主人是个好人，自己目前还没有反叛的念头。不管从哪个方面想，自己都有责任保护这个宝贵的容身之所。“旌姬小姐……”布雷顿喃喃自语，“希望……你不要受连累……”

    忽然间，连血族卓越的反射神经也未能起作用的刹那——

    “唔……！”

    仿佛被一阵冰气窜过全身，布雷顿登时感到所有的感官和力量都被冻结了，喉咙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地拼命挣扎。有人正在对这条项链施加法术，这种感觉……是银！

    “终于来了吗……你想怎么样？！”

    “外面”的人却没有理会吸血鬼用尽全力的嘶吼，只是啪地关上手中盛放项链的银制小匣，然后快步走出了高一（12）班的门。

    ……意识仿佛沉入了深深的水底，无边的黑暗中一片虚空。

    压力和寒冷感都消失了，法术似乎已经解除。布雷顿吃力地睁开眼睛，猛然发现身处的环境完全陌生。“这是……！”他立刻从项链中飞了出来，落地警戒地四望。对了，这里似乎是武道馆——数天前主人决斗的地方就是此地的顶楼没错。大厅所有的窗户都被帘子结结实实地遮着，阻隔了所有的外来光线。

    “主动出来了吗？真有勇气呢，吸血鬼。”

    唰地一声，布雷顿以十指伸出的长爪代替了回话。从一面屏风后现身的人也只是短促地一笑，走到离他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范。海辛，果然是你们！”吸血鬼怒吼道。对面的少女身上丧服般的黑色大衣、同色的长手套和长靴，还有胸口的银色十字架，一切都像挥不去的噩梦，纠缠了血族不知几个世纪！“纠正一下，范家只不过是被选择的狙魔代理，而我范诗琪，除去这重身份就是‘南丁格尔骑士’。”诗琪挑起眉毛，示意对方去看自己的左胸，“没看到这‘海牙骑士团’的战徽吗？”

    “不可能，范。海辛怎么会选择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代为狩猎？！而且你……明明也属于骑士团，为何我以前一直没有感应到你的存在？！”布雷顿玫瑰色的眼睛瞪得滚圆。自己的处置权不是已归宇文家族了么？“这正是我想要的，”诗琪笑着将手背到身后，“那我不妨多卖个面子给你，告诉你当年发生了些什么吧……”

    1941年，布雷顿被封印三个月后，宇文家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久仰久仰，没想到范。海辛的直系子孙会亲临寒舍，有失远迎。”宇文浩热情地伸过手去，却被白金色卷发的青年漠然推开。“宇文先生，我特地到此是来完成任务，不是来做客的。”23岁的吸血鬼猎手——赫罗。范。海辛直视着宇文浩的眼睛，用夹生的汉语一字一顿地说，“那只叫Breeten的吸血鬼是Toreador家族唯一的漏网之鱼，又是族长‘亲生’的纯血种，我们不可能放过这样的猎物。听说他正被关在您府上，没有危害贵国人民固然可喜，但是，也差不多该把他还来了吧？”

    “……这恐怕有点困难呢。”

    看到对方不怎么友好，宇文一族之长的语气也强硬起来。

    “那个Breeten已经与我们立了契约，除非有我们家以外的人打破封印才会放他自由，但这个可能是无限接近于零的；况且我已经掌握了他的真名和家徽，也就是说，对他的生杀予夺全看我们的意思——赫罗先生，若您还不放心的话，随我去参观一下封印如何？”

    年轻猎手沉默了几秒，还是选择了同意。从地下密室出来后，赫罗清了清嗓子才开口：“那么，宇文先生……封榆可靠，从你们的措施看来可以暂时不管了。但我希望您答应，如果有朝一日吸血鬼真的重获自由，就要任我们范。海辛家族处置。”

    “没问题，既然不是宇文家所为，我们自不会干涉。”宇文浩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得意，“不过，封印的解除不知要待何年何月，届时你们要如何得知？”

    “这就不用您操心了，身为代表的我虽然不能在中国定居，却可以指定范。海辛的‘代理人’。”赫罗摇了摇胸口的十字架，“到了那时候，他们会忠实地为我们处理吸血鬼的。”

    “被选上的……就是你们范家吗！”

    “正是，每一代都有适合的人选哦。”女骑士——或者该叫狙魔少女——垂下了睫毛，“我八岁那年被爷爷和父亲选中，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或被反对势力发觉，我的‘狙魔之力’就被封住了，直到几天前才恢复……被剥夺了战斗力的我，进入海牙骑士团后就被叫成‘不会战斗的南丁格尔’足足有一年啊！就算难过、自卑，我还是得坚持下来，就是为了等你出现！只有你彻底消失，我九年的隐忍才有意义，所以，布雷顿。卡奥斯。托雷道尔——你必须死！！”

    发出死亡宣言的同时，诗琪猛地抽出了背起来的右手。那被黑色皮革包裹的纤细手指握着的，竟是一张猎枪大小的单手十字银弩。

    金发吸血鬼全身一震：“你怎么会有范海辛的正统武器？”

    “因为让我蓉‘狙魔之力’的，正是范。海辛的血液——提前教你一件事，别以为找到视线相交的机会就有胜算，血族的‘魅惑之魔眼’对现在的我是毫无作用的。”

    诗琪的瞳孔中已没有任何感情，手指一动，一支银箭便上了弦。“快说吧，你还有什么遗言。”她冷冷地催促，“哪怕只讲一句，否则我没法向你的小主人交代。”

    “你说什么……你又把旌姬小姐怎么了？！”

    睥睨着接近爆发边缘的布雷顿，少女把银弩拉得更开了些。“她还在运动趁好地上课呢。你以为你多活的这几天是谁给的？我是看在旌姬的份上才没立刻行动！”诗琪呼地指向四围的窗，“在这之前，我只要把那条项链扔在阳光下就能要你的命，为什么还大费周章来事先封闭好的武道馆？除了遵守骑士的公平规则，还不是想向旌姬传达些你最后的意愿，你真该对她感恩戴德了！”

    “我对小姐的感激，不需要范海辛的爪牙来教！而且……”

    布雷顿突然扬起了右手，诗琪赶紧后撤一步，刚要准备反击，却发现对方的目标并非自己——利爪划过吸血鬼的左腕大动脉，一瞬间暗红色的血就如幕布般喷洒一地。“你干什么……！”狙魔少女还没回过神来，只见落了地的血却仍在流淌，汇聚，最后竟飘了起来！

    昏暗的背景中开始升起点点结晶状的光亮。渐渐地，一条大型赤练蛇般的物体出现在了布雷顿手里。

    “旌姬小姐找到这里前，我也没打算在你手下丧命……好好领教一下这条‘赤月之棘’的厉害吧，狙魔代理人！”

    左腕上的伤口已经慢慢愈合了。吸血鬼的金发被全身迸发出的斗气驱使，开始在无风的空气里飘摇；玫瑰色的眼眸也像燃烧起来似的越发明亮。“将血液结晶化为武器……不愧是活了近四百年的纯种吸血鬼，但是，你真的以为可以战胜我么？”诗琪用另一手取下了战徽，“不要忘了，我身为骑士的能力可是还在！”

    少女的嘴唇轻触徽章，低低叫出了一个名字：

    “——现身吧，‘米迦勒’。”

    这个名字是圣经中的炽天使长……布雷顿意识到危险将要袭来，立刻将血鞭举到眼前。谁知在一片金光中缓缓显形的不是利剑，亦非长枪或大刀，而是一面几乎与主人等高的、绘满天使与云朵图案的黄金巨盾。

    “恶人口中的言语尽是罪孽诡诈，他与智慧善行已经断绝，他的臂膀，必被折断……就让我用这场战斗葬送你吧，吸血鬼哟。”

    比起自己吉凶未卜的命运，布雷顿先想到的却是相对“积极”一些的部分。

    太好了，她不会为难旌姬小姐。

    “那么，我杀了你也没关系吧……范诗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