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三对主仆

    为什么现在的我愿意听你差遣；

    为什么我愿意在心里称你为主人；

    你也许从来没想过要这样问我。

    即使你问起，我想我也无法回答。

    因为我反复询问自己的内心，也无法找出几条确切的理由。

    放学铃一响，旌姬便匆忙锁好书桌向办事楼去。经过高二教学楼时她稍微顿了顿，但很快重新迈开了脚步。“是什么呢……大团长不会让‘国王陛下’来处置我们吧。”黑发少女脸上带着深重的担忧。“不会的，宇文家那两位都不是背信弃义的人。”布雷顿在项坠里安慰道，“您什么也没做错，即使追究起来，小姐也没有责任。”

    “是吗……”旌姬按下了上楼的电梯，看到闪耀着白光的舱壁，不觉又想起那天见过的苍王来。迎接带着吸血鬼前来的自己时，那双银色的眼眸非常温柔——虽然表面冰冷，她却似乎能感到其深处蕴藏的关怀。

    然而，骑士团的日常管理有大团长就够了，那天苍王会出现，也只是因为布雷顿的复苏是整个宇文家的大事吧。“‘牙之御座’随从尉迟旌姬来见……哎？”猛然发现敞开的自动门对面空无一人，旌姬一时吓了一跳，“大团长？您在吗？”

    “小姐，桌上有张字条。”即使不现身，布雷顿的眼力也没有受影响。随从少女上前一看，只见便笺上用优美的笔迹写着：“旌姬，麻烦你先等候片刻，我处理一些临时事件就回来。——宇文苍后”

    也许是怕她等待的时候无聊，字条旁还细心地留了一本《奇幻事典》。旌姬边感激上级的周到边捧着书坐下来，随手一翻，不巧正是一篇专题研究文章：《死神的眷顾——夜访吸血鬼》。

    她不禁皱了皱眉。没吭声地继续读下去，眉间的死结却越拧越紧。

    吸血鬼日复一日地以鲜血和生命为食，人类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些弱小的生物……由于没有理由尊重和爱护人类，他们对人类便只剩下藐视……最终，他们成为了真正的恶魔……

    “……布雷顿，我有点事想问你，能如实回答吗？”

    项坠中的吸血鬼一愣，很快回道：“只要我能回答，就绝不会对小姐说半句假话。”

    “如果没有那个‘束缚之术’，你是不会留在我身边的吧？”

    布雷顿感到思维一瞬间停止了。旌姬没有发觉这个变化，仍然注视着书页继续质问：

    “因为我们一直处得太好了，我都没想过啊……早该记起血族向来视人类为低等动物，要向人类俯首称臣，恐怕还不如去死吧。当年宇文家应该就是顾忌到这个，才强制用法术逼你和未来‘解救你的人’和平相处，否则你会吸光那个人的血再逃之夭夭，对吗？”

    “小姐！不……不是您想的那样！”

    “别说了，布雷顿，我没有在责备你。”少女合上书本，双拳紧紧在膝上交握起来，“这毕竟是血族的本质，我不能扭转也不能强迫你改变。只是一想起这些天来，你对我的和气、服从和关心都只是由于法术的约束，我就觉得自己很失败……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法术就会带给你痛苦，我们的关系就只有这样而已啊。”

    说话的同时，旌姬将项链严严地捂在胸口，不让吸血鬼看见自己泫然欲泣的表情。令人苦闷的气息充满了整间屋子。千万不要有什么人突然踏进来，哪怕是苍后——她拼命祈祷着。

    经过了五分钟之久——大概吧，旌姬才听到了布雷顿的声音：

    “您现在可能什么都不想听吧，但还是请允许我把想说的说出来……不管先前如何，我今天欠了小姐一条命，而且是永恒的生命。就算身为血族，我也觉得除了全身心地伴随您外，无以为报。”

    回答他的是黑发少女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况且我现在除了您的身边，已经没有第二个容身之所了……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但我只能说——如果小姐现在要赶我走，即使要承受束缚之术带来的痛苦，我也不会听的。”

    最后一个字出口后，布雷顿便咬起了牙等待发落。谁料女主人只是来了个深呼吸，伸着懒腰站起来笑着说：“哎呀哎呀，真是的。我连午饭还没吃呢，大团长究竟想什么时候回来啊……”

    “——那真不好意思呢，等太久肚子饿了？”

    笑眯眯地跨进办公室的美青年第一眼见到的，不用说就是旌姬因为尴尬而涨红了的脸。

    “短短一节课时间，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吗？！”

    若不是巧妤偶尔发现一身疲态的诗琪并问出了一切，“牙之御座”就可能永远不知道这场曲折的战斗了。“旌姬完全没有受伤，但一定还很不安，请魅堂大人稍后去看看她吧。”“南丁格尔骑士”带着歉意鞠了一躬，“把您的随从卷了进来，实在抱歉。”

    “不要这么说，你只是尽职尽责而已。”

    不久后，奉苍后之命来通知魅堂的“海皇骑士”就找上了高二（3）班的门。“旌姬在大团长那里不会有事的，不过中午就要麻烦您一个人吃饭啦。”天捷笑着抓头发。魅堂沉默片刻，说声“知道了”便离开教室，在附近徘徊了一番，还是放弃食堂向武道馆走去。

    交战的痕迹一定已经被清除了，但只听口述也无法想象出战况，还不如去现场感知一下残留气息来得好。“鹰王骑士”来到门前，刚要对着认证系统举起战徽，却被里面传出的声音吸引住了。

    “嘿Ｈ！哈啊——！！”

    稚气未脱却气势十足的喊叫，伴着一阵阵锋刃切开空气的啸声，抑扬顿挫地在大厅里回响着。

    “这个声音不是……？”魅堂立刻走进馆内，果不其然看见了一个身着绿色燕尾服的身影——摘掉了眼镜的虞菲像在给自己壮胆似的，边喊边把佩剑舞得呼呼生风，一剑又一剑地砍着并不存在的“敌人”，也许是人工兽吧。“……见习骑士虞菲，你在这里做什么？”斟酌几秒钟后，魅堂还是打断了他。

    “啊！虞、虞菲见过御座大人！您中午好！”小男生马上条件反射般地弹了起来，收剑——摸出眼镜戴上——九十度鞠躬，“我我我今天凑巧留校补作业，之后想想也没别的事，干脆就进来练练剑好提升一下战斗力……”

    怪不得旌姬对他疼爱有加，这种诚实又乖巧的正太根本就是当代珍稀动物（“正太”一词是也最近才从旌姬那里听来的）。“牙之御座”正暗想着，虞菲已经站直了走上前来：“御座大人，您今天没和旌姬学姐一起吗？”

    “她一放学就被大团长叫去了，我今天还没看到过她。”魅堂甩甩头发叹了口气，“偏又发生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事？”“啊……没有什么。”

    阶级差别相当大的二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寂静。“说到旌姬学姐的话，可能是我的错觉，她最近好像总在担心什么的样子……”虞菲先开了口，“几天之前就开始了，虽然她什么也不说，但真的能看出来。以我的身份要想帮上学姐什么忙，应该也只有快点变强吧……不能每次都让她去战斗啊，那样好辛苦的。”

    “……虞菲，你是不是很喜欢旌姬？”剑眉轻轻一挑，魅堂用尽量没有起伏的语气问出了这句话。

    “嗯，当然！因为旌姬学姐总是很关照我，我们也很谈得来。其实在某些方面她也是很能说的人啦。”眼镜小男生哈哈地笑着，眼里明显充满了羞涩，“幸好我对动画什么的还有点了解，所以不怕找不着话题……”

    那丫头“很能说”？自己怎么就没见过？

    金色的鹰眼一瞬间似乎有些黯淡，“牙之御座”把手按上了虞菲的肩膀，无视对方闪躲的冲动和惊讶目光。

    “你知道么，为何我们两个平日所见的她完全不一样……”

    和黑发少女一同在沙发上落座，苍后特意清了清嗓子，才注视着那双火红色的眼睛说：“其实，我刚才是被苍王叫去了。”

    “国王……‘陛下’有事找您吗？”旌姬歪了下头。“是啊，关于诗琪的事。我们宇文家一直希望吸血鬼的新主人不要也是骑士团成员的。”大团长垂下睫毛，“那样的话，必然会与范•；海辛选择的代理人——‘南丁格尔骑士’造成同室操戈，身心都会遭受不必要的伤害……但冲突还是发生了，对方又是苍王相当器重的你，我才不得不第一时间去替你报平安啊。”

    “陛下……‘器重’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旌姬赶紧出言确认。“没错，不仅器重还很担心哦。”美青年莞尔一笑，接着就去掏自己的衣袋，“旌姬，把手伸出来，苍王有件东西托我交给你。”

    旌姬犹豫了一下，摊开右掌，苍后便从怀里取出一物放上——左看右看都是绑头发的银色皮绳，只是连上了一件人眼形状的金饰。

    “这不是……‘何露斯之眼’吗？！”少女顿时惊跳起来。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是怎么和魅堂一起保护这件“神器”并带回海牙来的，“陛下要把它……？”“苍王说，希望你今后能把它带在身上。”大团长挽过她的长发，解掉后脑处的皮筋，用神器取而代之，“不要拿下来，否则他会生气的。”

    “你们到底有什么企图？”早看不下去的布雷顿索性替主人质问道。“只是‘国王’对骑士的压惊和赏赐，你连这都不懂么？”苍后冷冷瞪去一眼，又换上笑容拍拍旌姬的肩，“回去吧，赶紧吃点什么，下午还要上课呢。”

    旌姬向苍后道了几次谢，又拜托他代自己谢过苍王才离开。长发飘逸的大团长踱到窗前，回想起苍王把“神器”交给自己时说的话，半是无奈半是会意地笑了：

    “用心良苦啊……你是想把‘上次’欠她的都补回来么？”

    “呜哇，都那么晚了！只能去随便买点什么打发啦……”

    认识到快没有时间吃饭的少女匆忙奔出大楼，正要向超市进发。“——旌姬。”一把熟悉的少年声音绊住了她的脚步。

    “魅堂大人！”旌姬赶忙站住行礼，“您怎么在这儿？”“事情我都听说了，辛苦你了。”“牙之御座”挥手让她过来，“还没吃午饭是么？正好我也是，跟我到3班门口来吧。”

    项链里的吸血鬼先主人一步参透了魅堂的想法，却只在心里偷着乐。“为、为什么？您不用管我自己去吃也可以啊？”单纯的随从少女一时大乱。“你忘了自己‘侍侯用餐’的职责吗，想钻个空子逃掉？没那么容易。”金眼少年投来淡淡一瞥，“所以啊，付出点代价也要叫你记住。”

    旌姬不好意思地吐起舌头来。二人在走廊边的石凳上坐下，魅堂打开手中的塑料袋给她看：“要哪个？”“嗯……鱼柳三明治吧。”旌姬绕过了旁边的牛肉汉堡。这些食物都是校内有卖的“大众货”，合计不会超过十元钱。“咦，我记得超市卖的都是凉的啊。”看着三明治上冒出的袅袅白气，随从少女莫名其妙。

    “我特别叫店员加热的。”身边的上司撕开了汉堡的包装纸。

    “……让您费心了呢。”

    “快点吃，过一会学生们都要来了……虞菲，你也太慢了吧。”

    “怎么连小菲也在？！”旌姬差点被一口鱼肉噎得直伸脖子。“嘿嘿，幸好遇上御座大人，否则还找不到学姐呢。”现身的小男生殷勤地递上手里的纸杯，“我怕把这个洒了，路上才走得慢了些……学姐喜欢中午喝咖啡吧？给，还是热的！”“谢谢……小菲你吃饭了吗？”旌姬暗想魅堂买来的食物好像不够。“嗯，吃过了，不过总可以在这里陪你们聊天嘛。”虞菲快活地挨着她坐下，也慢慢品起了为自己买的珍珠奶茶。

    现在这副光景，在外人眼里看来与其说是“等级分化三人组”，不如说是“一家三口”或“大小姐和两名保镖”。黑发少女被两个不同风格的男生夹在中间，吃着他们买来的东西，颇有几分被周到伺候的感觉。“小姐真幸福……”布雷顿悄声嘀咕，结果引得虞菲凑上前来好奇地听。

    三（或四）个人，三对主仆。其中只有旌姬身兼“主”和“仆”二重角色，保持着微妙的平衡。“……魅堂大人，小菲。”少女忽然向左右各打了声招呼。

    “嗯？”两个男生一起停下了嘴上的“工作”。“今天这顿饭我记下啦……晚饭我请你们？”礼尚往来，旌姬刚提出自己的道谢方式，却见两个人出奇一致地在摇头。“我家条件还没那么差，替你付一周饭钱也没问题，不用计较这个。”“牙之御座”一丝不苟地把洒在凳子上的面包屑一个个捡起来包好。“就是就是，学姐干吗那么见外，只是一杯咖啡啊！”眼镜小男生得意地耸耸肩，“我们俩谁跟谁。”

    “注意你的语气，虞菲。”“啊呃……对不起！”

    看着表情各异的两个男生，黑发少女开心地笑了起来。虽然不是舒服地坐在食堂里，她却觉得若能天天如此，世界上就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哦，对了御座大人……关于您在武道馆里问我的那件事，我暂时给您一个‘仅供参考’的答案好吗？”虞菲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朝魅堂探了探身子。

    “什么问……”旌姬还没问出一半，就被上司以眼神威胁“莫谈国事”。“其实只要参照一下我的态度就好么，对您应该不是太难的。”小见习骑士眨着大大的橘子色眼睛，“如果您的words太少，对方肯定也不会有太多response啦。”

    “……我会考虑的。”魅堂的前额隐约可见几条黑线。

    “布雷顿……他们在说什么？”

    “抱歉，小姐，我也没明白……”

    呣，管他呢，能和平轻松地相处就是最好的了。

    骑士团一、二、三阶级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伸了个懒腰，抓紧午间难得的寂静被打破前的最后一点时间，抬头欣赏起明亮而不刺眼的冬日太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