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韵犹存
女人的脸上冷冰冰的,态度十分的恶劣,目光好像两把刀一样要将我一劈两半。我心里暗想,李明山都死球了,这狗日的还他妈敢在老子面前摆谱,端着冷美人的架子下不来。
我耐着性子问:“你到底是不是顾丽萍?今天是老增吃枪子日子,他临死前有几句话要嘱咐老婆孩子。”
中年美妇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来我家干什么?我是顾丽萍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眼前这个三八,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这个讨嫌的样子真是让我冒火。我压着火说:“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是江海市财政局局长唐亮。”
“财政局局长?”顾丽萍眼睛盯着我,满脸狐疑地问:“你骗鬼去吧,财政局局长会跑到一个死囚犯家里来?曾德胜伺候了牛明半辈子,也没见牛明来过一次。”
眼前这个女人确认是顾丽萍无疑了,我掏出工作证递给她说:“这是我的工作证。”
顾丽萍接过证件看了看,脸上的表情稍微友善了一些。她端详了我几眼,略显吃惊地说:“没想到新任的财政局局长这么年轻,看来时代确实不同了。唐局长,进屋坐吧。”
我顾丽萍进了房间,四处看了看。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的商品房,房间里打扫得十分整洁,家具和屋内的装饰都十分讲究。看得出,以前老曾当办公室主任时,没少捞油水。
顾丽萍指了指沙发,懒洋洋地说:“随便坐。”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抽出一根烟点燃说:“就你一个人在家吗,你女儿呢?”
顾丽萍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缓缓坐下,翘起二郎腿,露出两条白嫩的小腿,神情慵懒地说:“出去玩了,你找她有什么事?”
我抽了一口烟,淡淡地说:“老曾想见见你和她一面,可能有什么话要给你们交代。我已经替你们安排好了,今天早晨安排你们去见他最后一面。”
顾丽萍撇了撇嘴巴,从茶几上拿起一包白色过滤嘴的555香烟,点燃吸了一口,徐徐吐出一口烟。这个女人抽烟的样子十分娴熟,她抽烟不像有的女人,只是聊胜于无,或者追求一种优雅的姿势。但顾丽萍显然不是,她是真咽下去了,烟雾从口腔和鼻孔同时喷出来。看得出,她的烟瘾极大,烟灰缸里已经满满一大堆烟蒂。
抽了几口烟,顾丽萍往烟灰缸里用食指弹了弹烟灰,才冷冷地说:“他想见我们,可我们不想见他。”
顾丽萍如此的态度虽然在我意料之中,但还是忍不住有点惊讶,一个女人对和自己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男人竟然没有一点感情,这也算是奇迹了,在我的记忆中,这样的先例还绝无仅有。
我说:“不管怎么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老曾是你丈夫,又是孩子的父亲,于情于理你们都该和他见一面吧。不管他以前干过什么,现在他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只有这点要求,能成全就尽量成全他吧。”
顾丽萍冷笑着说:“一个杀人越货的死刑犯,我们为什么要满足他的要求?你知道周围的邻居和亲戚在背后都是怎么说我们的吗?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我们呢?一辈子都要背着死刑犯家属的名声,谁又为我们想过?”
这一点倒真是被所有人忽略掉的,老曾身负十几条人命在江海路人皆知,几乎被老百姓传为杀人恶魔。在坊间传说中,老曾嗜血如命,有三头六臂,一不高兴就要杀人,晚上可以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可想而知,这母女俩在这样的阴影里生活,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见我不说话,顾丽萍冷笑了一声,接着说道:“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竟然和一个杀人恶魔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每天晚上想到这我吓得都睡不着觉,整夜整夜的抽烟。老曾杀了人,却害得我们母女俩不敢见人,我丢了工作,我女儿去哪找工作都没有单位敢接收。你自己说说,有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个父亲,难道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吗?”
顾丽萍说到这里,眼角闪现一道泪光,脸上浮现出浓烈的怨毒之色。我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被现实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女人,心里闪过一丝同情。原来这个世界并非非黑即白,任何事都应该一分为二去看,之前我只看到了老曾值得同情的一面,却忽视了他的行为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灾难。
我悻悻地说:“老曾的行为确实给你们的生活造成了困扰,可他的本意也是为了往上爬,只是方法用错了。你恨他我也能够理解,但一个人有天大的错,也应该给他一次忏悔的机会。我相信如果能够从头再来,老曾一定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顾丽萍轻蔑地说:“老曾这辈子最大的错不是选错了方式,而是他根本没有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他天生就是一个奴才,可总是不甘心,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因为他不甘心。他除了在部队里练了一手好枪法,还有什么本事?我早就给他说过,不要异想天开。他以为李明山和牛明看重他什么,不就是看重他能替他杀人吗?可是我没想到,他还真敢干!”
这个女人的眼光倒挺毒辣的,让我不由对她有几分刮目相看。只是我已经意识到,这个女人非常有主见,我说什么都对她起不了作用。既然她不愿意去见老曾,我也没必要勉强她。
我站起身,悻悻地说:“对不起,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我确实不该来的。”
没想到顾丽萍却说:“唐局长既然来了,就不必着急走吧,我还有点事想跟你说。”
这娘们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我有点好奇,重新坐下来望着她,问道:“你有什么事?”
顾丽萍犹豫了一下,问道:“说真的,唐局长能来我们家我很感动。看得出,你是个好人。如果我答应你去探望老曾,你能帮我们家解决点实际困难吗?”
妈的,这婆娘竟然跟我谈起条件了。这更印证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自己美什么本钱,还喜欢端着架子不放,她这一点倒和老曾真的很像。
我心里正在掂量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乔美美打来的。我接起电话,说:“乔主任,什么事?”
乔美美说:“唐局,你在老曾家吧,我现在老曾家楼下,局里有点事需要向您当面汇报。”
我说:“我在,你上来吧。”
我抬起头与顾丽萍的目光对视,发现她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我,眼神里的意味十分复杂。我笑了笑,说:“你刚才说去见老曾有个条件,先说来听听,什么条件?”
顾丽萍张了张嘴巴,犹豫了一会才幽幽地说:“我女儿现在找不到工作,整天在外面疯玩,这样下去早晚要出问题。你是大局长,面子大,人脉广,能不能替她找份体面的工作?”
我不知道这个女人脑子是如何考虑问题的,我和她只是第一次见面,没想到她竟然会向我提出这种非分的要求,她以为我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吗?
我冷笑着问:“你觉得什么样的工作算是体面的工作?”
顾丽萍说:“我觉得在财政局工作就挺体面的,至少不用出去风吹日晒。唐局长,我知道提这个要求有点过分,可我也确实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心里一阵冷笑,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正好这时候乔美美在外面敲门,我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
乔美美喘了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唐局,没想到你还真在这里,让我一顿好找。”
我看着气喘吁吁、表情极不自然的乔美美说:“我答应过老曾,在他临死之前带他老婆孩子去见他最后一面,你有什么事要跑到这里来找我?”
乔美美感叹道:“唐局可真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老曾遇到你这样的领导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我说:“说正事,你找我有什么事?”
乔美美说:“哦,是专业那个,市政府关于招商的文件下来了,好像挺急的,我担心你被别的事缠住,今天不去局里上班,所以亲自给你送过来了。”
这显然是借口,乔美美找我不可能是为了这点事儿。我淡淡地问:“我一会回局里办公,你放到我办公室就可以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乔美美踌躇着,低下头不敢与我的目光对视,低声说:“就这事,别的就没有了。”
我想了想说:“你来的正好,先进来吧。”
乔美美进了屋子,顾丽萍满脸迷惑地望着她,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诧异。
我想了想说:“顾丽萍,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财政局办公室主任乔美美,你女儿工作的事你可以找乔主任帮忙。如果你今天想去探望老曾,我现在就送你去;如果你实在不想见到他,我也不好勉强你,我们这就告辞了。”
乔美美客气地点点头,面带微笑说:“你好顾女士。”
顾丽萍看也不看乔美美一眼,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碾灭,站起身说:“唐局长,你不必多说了,我去。你们稍微在楼下等一下,我去换身衣服。”
我和乔美美下了楼,坐在车里等待顾丽萍下来。等待的间隙,我点了根烟抽着。乔美美扭头看了看我,迟疑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知道她肯定有事,但她自己不说,我也懒得问。最近几天我对自己的生活突然充满了厌倦,人与人之间充斥着交换和利用,而且变得越发的赤,这样的生活让人觉得无比的乏味与烦躁。
乔美美踌躇了一会,仍然忍不住问道:“唐局,听说王主任要被调去黎城县了?”
我淡淡地说:“嗯,是有这么回事,局党委决定调她去黎城县财政局担任常务副局长。”
乔美美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王主任犯了什么错误,你为什么要处罚她?”
我扭头盯着乔美美问:“不过是很正常的平级调动而已,为什么你会认为是处罚呢?”
乔美美想了想说:“不是我这么想,而是大家都这么说。局里的人都认为王主任是你的人,王主任即便要调动,至少也应该是调到区里当个副局长。黎城县地处偏僻,每年的财政收入就那么一点,调到那里当副局长其实是明升暗降。今天上班的时候,我发现王莉的情绪特别低落,一句话都不说。眼圈都是黑的,估计这两天连觉都没睡好。”
我冷笑着说:“既然大家都这么想,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其实反过来想,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磨练人,过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情况又不一样了呢。”
乔美美迟疑了一会,接着问:“王主任去了黎城县,不知道局党委有没有考虑过办公室主任的人选?”
我有点明白乔美美急于找我的目的了,原来她是盯着办公室主任的位子,王莉一走她这个副主任很有可能被扶正。
我没有直接回答乔美美的问题,而是问道:“张诚最近怎么样?他还好吗?”
乔美美大概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起张诚,迟疑了一下才说:“他能怎么样,老样子呗,你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我淡淡地说:“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他了。哦,对了,不知道今晚上他有没有时间,我忽然特别想跟他喝两杯。”
乔美美激动地说:“有时间啊,当然有时间。唐局,要不今晚你到我家里来,我煮一碗馄饨给你吃呀。”
我点点头说:“好啊,我正好和张诚聊聊天。”
乔美美兴奋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晚六点半,你到我家里来。怎么去还没忘吧?”
我说:‘当然,怎么可能忘掉。”
乔美美低下头暗自窃喜,这时候我看到风姿卓越的顾丽萍从楼上走下来,微微扭动着腰身向我停车的地方款款而来。
乔美美打开车门让顾丽萍坐进来。我注意到,顾丽萍不仅化了淡妆,而且还换了一条鲜艳的裙子,上身是一件橘黄色的紧身羊毛衫,脖子显得十分白嫩且修长。一根烟的功夫,她应该还洗了澡,身上散发着一股沐浴液的芳香。这个妇人稍微收拾打扮一番,仍然显得风韵十足,甚至隐约可以看到年轻时的风采。只是不知道,她如此精心的收拾自己,到底是给老曾看,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乔美美忍不住赞叹道:“顾女士,你好漂亮呀,年轻时候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顾丽萍自信地说:“那是当然,年轻的时候比现在可好看多了。岁月不饶人啊,现在老了,没有年轻时那么光彩照人了。”
我心里冷笑了一声,女人真是一种虚荣的动物,顾丽萍这货也算是女人中的极品了。老曾这辈子毁在这个女人身上,应该也是天意了。
2
我有幸亲眼目睹了老曾和顾丽萍的最后一次会面,两人的这次会面充满了各种戏剧元素,将人世间的爱恨情仇都浓缩进了这短短的半个小时里。很多年后,我仍然时常回想起这个片段,一对抱头痛哭的夫妻,在互诉衷肠之后,互相又像两只禽兽一般,开始疯狂地互相撕咬起来。
那天早晨,身戴镣铐的老曾被带进了会客室,当他看到坐在那里的顾丽萍时,眼睛里闪现出一道温柔的光芒,嘴唇颤抖着说:萍,“你终于……来了。”
顾丽萍眼睛盯着老曾,却迟迟没有出声,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安静地望着老曾。当老曾在她对面坐下时,顾丽萍突然伸出手,一个巴掌扇在了老曾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