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南方冬日本应无雪,但现今却出现十年难得的鹅毛大雪,密密扎扎下了一日。是夜,依然未停。
此刻已是半夜,练兵一天,明军大营本该沉寂下来。然而,不仅许多军士走出帐外,连主帅朱皞天的帐内也亮了灯。想必是出了不小的事。
朱皞天身着单衣肩披裘袄,坐在帐内看着下面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他的神色有些不好看。
“没事了,你们先且休息。”朱皞天冷着一张脸,对押解人犯的将士说道。
“主帅,那这个人……”一位铁甲将军诧异地回答道。
“张将军,此人乃本王书童,待本王审问清楚再做打算。”朱皞天微带笑容说道。
“是!”张将军抱拳领命道,继而转身连同自己的侍卫一起退出主帅营。
一走出帐外,那些侍卫便开始语论纷纷。
“王爷的书童?怎会半夜私逃大营?”
“谁知道,说不定是忍不了军中闲闷,想出去找找乐子吧。”
“说不定是敌方奸细。”
“难说,不准是王爷打了他,所以他偷跑了吧。”
“住口!越说越离谱!都去守好自己的岗。不要跟娘们似的乱嚼舌根。”铁甲将军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周围几人纷纷噤声,暗自吐舌。
张炼山是个耿直的汉子,向来有什么说什么。私下对自己部下也总是称兄道弟,然而到了练兵行军之时便会一脸严肃,稍有滞怠便会被他军法处置。此人唯一的不足,就是勇猛有余智慧不足。他对朱皞天倒是服帖得紧,不曾忤逆过任何命令。听见帐外对话,朱皞天倒也不恼,仅仅轻咳一声笑了笑,笑得有些僵硬。他并未为卓儿松绑,只是坐在原位看着。
卓儿被他看得有些慌,却也没有开口。
“你在怕什么?”
“一个人。”
“上官灵。”他替她回答,注意到卓儿语气言词的转变。往日,卓儿言谈举止有些微微憨意,仿佛童真。虽然有些惊人的心性和想法,却依然透着不成熟。但现在,她脸上是从未见过的冷然。
这个人,真的是卓儿?
“是。”她很坦然。
怕就是怕,她也的确怕。如果早先知道上官灵知道自己的过去,她不会跟着来江南。她会在来之前就消失,而军营重地,想逃,已是难如登天。
朱皞天指尖一弹,“啪”的一声,周卓儿身上绳子应声而断。
她轻轻揉揉手腕,看了看朱皞天。
“我要走。”
“请便。”朱皞天微微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卓儿冷冷地看着朱皞天,有些怀疑。垂眼一想,他也的确没有非留下自己的理由。便应声道:“好。周卓儿欠你之情,他日一定还!”
朱皞天皱眉。她口中的“周卓儿”,仿佛不是自己一般……是他的错觉吗?
此刻的她,似乎有了刚毅坚贞的风骨,铮铮傲然和不屈。这让他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似乎,也是这样倔强遥远,遥远得仿佛无人靠近、无人理解。
她,真的是那个替他温茶添炭的书童吗……
周卓儿转身欲出营帐,却被门口侍卫拦住。
“传令,让她走。”朱皞天在帐内说道。
帐外立刻收手,给周卓儿让开路。
那个略显娇小的身影,渐渐消失于漫天鹅毛大雪之中。
“你就这么让她走了?”上官灵自帐顶缓缓落下,带着浅笑。他一直在,只是隐身于营帐之顶,卓儿没有抬头,自然不会发现。但朱皞天是知道的,在卓儿进来之前他就已经藏身在那。
“何必留?”
“不担心?”上官灵一扇掩唇,微微眯眼。
“和你比的话。”朱皞天回将他一军,看见上官灵瞬间瞪大眼眸。
“我哪有担心她?”上官灵叫了起来,一脸冤枉。
“我没说你担心她,你担心的是游戏太早结束。”朱皞天说着起身,拢了拢裘袄,向内室走去。
“哎呀……朱朱,你怎么可以这么聪明!”
那句“朱朱”成功地停下了朱皞天的脚步,他不禁抽搐了一下嘴角,勉强定神没有扭曲到脸颊。
“上官公子,劳驾你换个叫法。”朱皞天冷冷地说道。这种叫法,若是让外面的士兵听见了,他要如何领兵打仗?
“可以,如果告诉我你猜到多少的话。”上官灵轻轻一跃,坐在几案之上,摇着扇子说道。他很想验收成果。
“明日再说……”
“明日我没空。”上官灵抢白道。
朱皞天看了他一眼,继而说道:“也对,走远了就追不上了。”
“朱朱……你说是不说?”上官灵笑眯眯地说道,叫得很肉麻。
“……九,指九皇子。三,指九皇子大婚。”朱皞天几乎变了脸色地说道,毕竟很少被人威胁,现在被这个成天没个正经的人逼着说话,想不恼都不行。
“哇哇……朱朱,你真的是太聪明了!”上官灵用扇子拍着手掌说道,眼中差点没冒出崇拜的泡泡。
“托福。如果不是你今天好意提醒,我也猜不到。”
“咦?我有提醒你吗?”他回答得很无辜。
“唉……”看来不说清楚今天是请不走这位少爷的,朱皞天一声叹息说道:“白日,你百般强调‘九’字,证明‘九’是关键。而可以将‘九’与‘周’二字相联系之事,只有九皇子与周丞相之女的婚事。”
“哈,厉害!为什么‘三’会指九皇子大婚呢?”上官灵兴致勃勃地问着。
“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第三,便是指人生四大幸事之三。”朱皞天看着上官灵故作的崇拜,冷冷地说道:“你这个‘三’,是用来误导的吧?”
“呵呵……哪有。”上官灵眨眨眼,笑着说。
“本来想到九皇子就一定想得到他大婚,毕竟是现时举国大事,而你一个‘三’却乱了我思路。要将九皇子,周卓儿以及‘三’联系起来则是不易。”
“可你还是想到了不是?啊!我真是太佩服你了!”上官灵一边摇头一边感叹着说道,眼中大有江山待有才人出的兴色。“如果可以,真不想与你为敌……”上官灵悠悠说着,足间轻点,便消失于几案之上。
朱皞天深深地皱眉。
心里,在周卓儿转身时出现的淡淡落寞,被帐外的风,吹得重了些……
皇子公主,虽说都是奉旨成婚,见没见过自己的婚嫁对象都没有拒绝的余地,但通常都会见上一见。现今,显然周卓儿才是真正的周丞相之女,那假皇妃是如何隐瞒到现在的?大概,这才是上官灵的游戏重点……因为不玩平民是他的原则。
明里盯着周卓儿,实际却是九皇子朱翰韬。似乎……与他朱皞天无关。
但,他却时常想起这件事,即使在战况越加紧急的现在。
“报——北路敌军已进入海宁战线。”
朱皞天一手撑着下巴,沉静地看着手中地图,没有答话。
“王爷,再不出兵会延误战机。”一位衣着白色长衫,一副儒生扮相的男子开口说道。他就是上官灵口中的“无品之官”之一,皇帝派给朱皞天的战略军师——冷云丰。
“……知道了。”朱皞天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同时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
看着披甲士兵退出大帐,冷云丰说道:“王爷可是另有妙策?”
“嗯?呵……”朱皞天微微一笑,脸上出现浅浅的无奈,大概是碍于王爷的面子而没有正面回答。
冷云丰静静地看着很是倦怠的朱皞天,继而闭上眼,微微弯腰颔首说道:“请王爷保重身体,属下告退。”说完便转身走出大帐。
朱皞天看着他离开,有些慵懒地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拿起桌上的茶杯,手中却传来寒意,已经凉了啊……原来,茶水是这么容易凉的。
他轻轻地笑了笑,继而放下杯子,闭了眼靠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夜半时分,大营四周寂静无声。主帅帐内的烛火也燃尽而灭,而朱皞天却依然靠在椅子上睡着。沉静的面容带着微微的疲累,浅浅规律的呼吸,看起来睡得很沉。
突然,一把泛着青光的刀无声而迅速地刺向沉睡中的朱皞天。
咔呲!
椅子应声而裂。
与此同时,帐营灯火通明。下一刻便冲进来十几个士兵,手执红缨枪对着大帐中央的黑衣人。那黑衣人眼中一愣,继而大喝一声双手举刀冲向帐门,想要杀出去。
朱皞天微微一顿,便已有几人被他砍伤。
就在他即将移到帐门口时,一柄软剑忽地自背后劈下。那剑落速非比寻常,势如闪电却无声无息,同时带着逼人寒气。感到身后异样,他不禁心底一凉。若是冲出帐门,就势必要挨上这一剑,若不想挨剑,就不得不放弃正对帐门的最佳位置。朱皞天自然是刻意选在此时出手,无论他怎样抉择,结果都只有一个。
那就是,无法逃身。
“咳咻……”那黑衣人低声呢喃一句,没有闪躲地挨了这一剑。同时冲出来帐帘,夜行衣的背后渗出暗红。他闭紧了眼,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绑了,然后带进来。”朱皞天收剑,剑上无血。
“咦?没死吗?”站在一旁的张将军惊讶地说道,那么结实地挨了狠狠一剑,竟然还活着?
“传三位将军和冷军师。”朱皞天说道,然后转身走回大帐。他在落剑的瞬间减了力道,那一剑不是砍中人就是砍中帘子,他不想毁了线索也不想毁帘子。所以,那本就是唬人的一剑。
片刻后,三位衣着铠甲以及一位白色长衫之人便站在了主帅营内,黑衣刺客趴在地上。此刻的朱皞天已经完全不见白日的懒散和倦怠,浅浅含笑的面容眼神凌厉。
朱皞天一身青色长衫,负手缓缓走到那黑衣人身前,看了看那紧闭的眼。已经拿掉了黑色的遮脸布,是张很年轻的脸,透着浓浓的稚气和青涩。
“你打算,装睡到什么时候?”语毕,朱皞天一脚踩在他背后的伤口上,踩得挺狠。
“啊!”那少年痛得一声大叫跳了起来,由于被反绑了双手而失衡地跌坐在地上。
在场的人皆怔然看着这一幕,没料到那人伤势这么轻,更没料到他是装昏。最吃惊的还是……主帅似乎心情很好。
看着那少年瞪着大大的眼,名副其实的怒目而视。
“听得懂我说话吧。”朱皞天半蹲在他面前,直视他的眼,“日本小鬼。”
“谁是小鬼!”那少年大吼出来,很有精神的样子。
“日本?”张将军惊讶地问道,“主帅怎么知道他是日本人?”
“刚才他说了句日文,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朱皞天笑了笑,同时回身看了看已被劈成两半的椅子,只得继续站着。与日寇打仗,习得一些日语皮毛对于他这个主帅来说,还是有必要的。“咳咻”这个发音,应该是在骂“可恶”……嗯,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
“王爷。”冷云丰微微颔首,依然是那副冷冷的调子说道,“可否将这少年交由属下处置?”
冷云丰是朝中出了名的严判,凡是经他之手的案子,无一不破。栽在他手上的人犯,无需用刑便可令其招供。即使有时在朱皞天看来,那些无头公案似乎破得有些蹊跷。
那少年顿时一僵,眼中神色惊恐,下意识地往后稍稍退了退。
“不必了,本王另有重任交于冷军师。”朱皞天浅笑一下,轻声说道,“烦劳军师写一份详细的军士名单,上至将军下到士兵。包括个人籍贯。”
“是,王爷。”冷云丰点头领命,继而退出帐外,依然没什么表情。
留下一脸呆愣的三位将军……全部人员的名单啊……十天十夜能写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