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我已经死了
“你这个混账，给我滚出去，我没你这个儿子，你要去卖肾卖眼珠子都随你，我不管你，滚出去。.”母亲似乎在哭，薛小影震惊了，在她印象中，母亲一直是个大字不识的凶悍农村妇女，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
母亲哭了，她有些发愣，为什么？是害怕弟弟真的去卖肾还是……其他的？
“医生说了，你姐可能这辈子都要瘫在床上，你既然知道你姐对你好，就该好好地出息点，哪天我和你爸走了。不求你怎样，只要你找个房子，找个老实点的人伺候你姐就好。你要是实在嫌弃她，就把她送到敬老院去，这些年，她没少怨我偏袒你……”
薛小影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风吹散了，她的母亲啊，自己怨了她这么多年，可到最后呢？她是爱自己的呀，一个人的爱要怎么分割才算平等，薛小影不知道，可是这一刻，她真的不怪母亲了，她只希望母亲好好地，以后弟弟能孝顺她。
“滴滴滴……”薛小影感觉到自己有了形体，就站在病床边，站在母亲身后，听见心电图刺耳的声音，弟弟惊慌失措的跑出去找医生，她看见心电图变成了一条平稳的直线。
“小影，你怎么了？幺女儿，幺女儿，我和你弟开玩笑的，你不要着急，去年大丰收家里有钱，你弟考上重点大学了，今年还拿了奖学金。你不要怕，医生只是说可能，你不要放弃，你会好起来的，你听妈说……”
薛小影看见母亲扑倒在自己身上，粗糙的双手捧着自己的脸，一声声轻唤着，用的是她多年不曾听过的方言，带着家乡味儿。母亲的泪滴在病床上自己的脸上，薛小影觉得自己也被灼伤了，很疼很疼。
医生护士涌进来，将母亲拉出病房外，医生用手电筒看了看，做了很多急救措施，然后护士把门打开，医生神色严肃的看着母亲。
薛小影看见母亲的脸色一白，‘扑通’一声给医生跪下，那一声像一击重拳狠狠地砸在薛小影胸口，几乎要将她的灵魂击碎。她扑过去想把母亲拉起来，可是她根本触碰不了母亲的身体，只能看见母亲死死地揪住医生的白大褂不松手。
“妈，你起来，妈，我求求你起来！”薛小影急得跪在母亲面前，给她磕头，即使她知道母亲看不见也听不见，可是她实在是不能看见母亲这幅模样。.弟弟在一边拉着母亲，已经是男子汉的他，眼眶隐忍着泛红，闪着泪光。
“妈，你冷静一点，姐她已经……”
“闭嘴，你姐是我生的，我能感觉到，她还在，医生，我们家有钱，你看看我女儿，她自小就淘气，小时候掉进粪坑里淹了一下午也活过来了，你看看她……”母亲又打了弟弟一巴掌，她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只能看着医生，很无助。
“妈，我死了，我已经死了，你不要这样！”薛小影失声尖叫，一次又一次扑到母亲身上，一次次穿过。母亲突然停下来，像被按了开关一样，她爬起来扑到病床上，亲吻病床上那个人的脸颊和额头。
“幺女儿，妈知道你在，你快点呼吸，你快啊，妈在这里，妈以后不会让你弟偷偷吃肉丸了，你喜欢吃什么妈都给你做，你说……”
母亲抱着那个人魔怔了一般喃喃自语，医生和护士都叹息着离开，弟弟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看着母亲。走过去，虚抱着母亲，这是她现在能做到的极限。薛小影将头贴紧母亲的头，想闻闻她身上的味道，可是什么也没有。
“妈，你醒醒，我已经死了，对不起，我不能连累你们啊，我不能……”薛小影感觉自己哭了，或者是母亲的动作让她误以为自己流泪了。因为母亲微微侧过头，看着肩头，似乎看到了什么。薛小影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母亲看见自己了吗？
“幺女儿，你是不是怪我偏袒你弟啊？别怪我，村里人都这样，母亲没知识没文化，不懂那些大道理。你弟那次背着你吃肉，是他生日我忘记了，补给他的，怕你生气。”母亲的话难得的轻柔，眼睛专注的看着自己，薛小影觉得母亲在和自己对视。
可是下一秒母亲又转头看着床上那个人，神情是薛小影从未见过的和蔼。
“我的幺女儿，长得很好看，又聪明，是网站的大编辑，给人家出书呢。她工作忙，不经常回家，但很孝顺，以前做饭喂猪，都是她做，连这个弟弟她都是半个妈在带。她心里怨我我知道，但是她从来不欺负弟弟……”
“妈，你别说了。”弟弟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母亲，语气里带了哭腔，扭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母亲顿了一下却没有停。
“你爸回去把我们家的猪卖了，还有房子和地，我们有钱的。我们家幺女儿小时候最喜欢睡我和你爸中间，后来还和弟弟吵架争这个。可是弟弟小啊，幺女儿只能一个人睡，幺女儿你是不是怕，别怕，妈陪你。”
母亲说完，脱了鞋抱着床上那人躺着，一下下抚着她的背，哼着唯一会唱的摇篮曲。薛小影躺在母亲身边，和那具身体几乎融为一体，她甚至能感觉到母亲有些粗粝的抚摸。
医院来赶人，不知道弟弟说了些什么，医院让母亲在这里睡一晚。回来看见母亲那副模样，弟弟没再说什么，就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母亲哄孝一样抱着薛小影。
半夜的时候，母亲忽然睁开眼睛，似乎被吓到了，薛小影一直看着母亲，她只是一缕灵魂，没有睡意。
“妈，你怎么了？”薛小影习惯性的问，母亲却蓦地一声哭了，薛小影回头看弟弟，他不在床边，扭头想安慰母亲，母亲却一把抱住薛小影，这次是真真实实的抱住了，薛小影呆了，母亲的怀抱比记忆中还暖。
“妈……”薛小影试探性的叫了一声，母亲把自己抱得更紧了，薛小影一下也哭了，但她只是眼角酸涩，没有泪流出来，连泪光都没有。
“幺女儿，我做梦你死了，你怎么会死呢，这不是好好活着吗？你刚刚叫我什么？再叫一声。”母亲高兴极了，死死地抱住薛小影不撒手，薛小影看见母亲流泪了，可是……没有温热湿润的感觉。
“妈。”
“唉。”
“妈。”
“我的好幺女儿。”
“……”薛小影不厌其烦的叫着，母亲不厌其烦的答应，直到天微微亮薛小影才挣开母亲的怀抱。
“妈，这几年我没回家看您和爸是我不对，对不起。”薛小影想起这几年自己的任性，心里十分惭愧。
“是我对不起你，你爸当初说要来看你，我拦着他，我们乡下人不讲理，怕去给你丢脸。你一个人在这里一定吃了很多苦。”母亲理了理薛小影额前的发，温和的说道。薛小影一哽，说不出话来，这样的母亲，她该如何去回报她！？
“妈，你明天让弟弟去一趟，那是我住的房间，钥匙在门下面有条缝，伸进去摸一下就找到了。我的银行卡在我睡的被子里，我绣了个夹套在里面，你让他去找，密码是我的生日。”
“你说这些干什么？”母亲的脸色有些沉，大概是想到了些什么，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薛小影也不忍心拆穿她。
“没什么，就是想让他帮我带两件换洗的衣服，顺便看看有没有小偷进了我房间。”薛小影解释，母亲虽然不怎么相信却也没有追问，躺下来帮薛小影盖好被子。
薛小影想看着母亲入睡，母亲却一直强撑着不睡，薛小影没办法，又说了几遍自己住的地址，直气得母亲背过身去睡觉才罢休。
母亲睡了，薛小影爬起来，站在床边细细地看母亲的眉眼，其实母亲是个好看的人，只是人长得比较高大，嗓门又粗了点，所以掩盖了她的美。薛小影想拔去母亲头上的银丝，却又不敢动手。
太阳很快就升起来了，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窗子的时候，薛小影看见歪在椅子上睡着的弟弟，母亲躺在床上搂着一个人，薛小影知道，自己的的确确死了。只是不知昨夜是自己做了梦还是入了母亲的梦。
母亲很快就醒了，看见弟弟就说了薛小影告诉她的话，还特意嘱咐弟弟带两件好看点的衣服，如果没有就上街买两件，弟弟被母亲说得一愣一愣的。最后他说“妈，姐已经去了。”
他的声音沙哑粗噶，可能是感冒了，母亲没回过神来，愣了一下，脱了鞋子要揍他，然后看见床上安安静静躺着的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
“老娘生你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难道就图你那几个钱吗？你个没良心的，你弟弟以后娶媳妇还要找你出主意呢……”母亲一个劲的说了很多，有小时候的囧事，有对以后的期望，薛小影静静地听着，仿佛走完了母亲给她安排的一生。
“让你爸来接你姐回家，明天……我们去你姐住的地方看看。”最后母亲说得累了，干脆躺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对弟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