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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酒桃仁

    司月玄一呆,心里骂着自己多管闲事。

    瞧他的样子,抓着她手腕的大手跟老鼠钳一样死命地紧,她的手本就酸……

    这回,不是随便一个答案就能搪塞过去的。

    她轻轻地深吸口气,用大半的力气忽略手腕传来的疼痛,低垂着眉眼,认真地想着答案。

    她到底是谁?这个问题相当复杂啊!对他而言,她是谁本不那么重要的。他要的答案,只是要她做的事情和她的身份一致,让这一切合理罢了。

    “公子,奴婢乃西南人氏。被拐卖至此,幸得老夫人收留……”司月玄回答,小心谨慎地措辞。

    “我不想听那些大家都知道的答案。”张良瞪着她,觉得她一身的秘密,却没有破绽——这让他莫名火大。

    她从不说她的父母家人,最多就说了母亲教她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不说她家里的状况,也不见她思念家里的任何人和事物。

    她的身世,就像韩国宫廷安插在别国的间谍。

    她就知道,这样普通的答案,他是不会轻易接受。

    但她只能这样说。

    他不信她,她便无话可说,低垂着眉眼,和他静静地对峙着。

    张良见她这副样子,心里更火,手里再一使劲,待要再开口问,却倏地住口了。

    因为,他的手上,有些热热的东西滚落了下来。

    他一惊,发现竟是她的眼泪。

    她低着眉眼,他是以看不见。

    他心里的火瞬间烧在了他的胸口,变成灰烬和浓烟,闷闷地堵在胸口。

    怎么就哭了?

    他不知道如何开口。过了良久,她的眼泪却并不见停歇。他的胸口烦闷愈见浓烈。

    “你……”他艰涩地开口问她:“你怎么了?”

    司月玄看着他依旧没松开的抓着她手腕的大手,觉得自己手应该是废了。

    “公子,你能先松开奴婢的手吗?”司月玄知道,这跟他要知道的答案更不相关,但她必须开口,拯救她的左手——已经痛到骨头里了,她还得做很多事情呐!

    张良听她一说,才惊觉自己抓着她的手腕,忙松开了来,却看见她的手腕上,他抓着的地方,红了一个手印,指尖泛青。

    他太用力了!

    他哪里知道,他没抓过任何女子的手腕,他……

    他一松开手,她便默默地伸过右手,揉搓自己的左手手腕。

    至少,她的手腕骨头还是完好无损的,尽管大部分都麻掉了,只剩下刺刺的尖锐的疼痛。

    “公子,奴婢确是西南人氏,父母已经过世……”她还在回答他的问题。

    他倏地站了起来,大步地走了出去。

    司月玄松了一口气,擦掉一脸的眼泪,继续揉搓自己的手腕。

    她也真是本事不小,能把素来温润和气的公子气到拂袖离去。

    想她刚才的样子,真是让人讨厌吧?不好好回答问题还流泪。

    可她真的忍不住——刚开始就很疼,她是强忍住的而已。

    发觉揉搓并没有让手腕的刺痛缓解多少,便起身,出书房的门,回府里最偏的东南角落里的婢女们睡觉的睡房。

    从床头的木盒子里拿了一块白布,拿出一个陶罐,里面是一些她在夏天便晒好的桃仁。拿出两粒,用白布裹着,用牙齿咬成粉末,然后走到屋外,吐出一口口水,把嘴里的苦味吐尽——那有毒。复又进屋里,拿出一个小碟子,把那粉末倒在碟子上,在盒子最边上拿出一个小小的陶瓶,单手拔掉瓶口的木塞子,里面的气味立刻散发了出来。

    是黄酒,她从厨房弄来的。

    桃仁活血,兑黄酒敷于患处,有良效。且通经水——云儿经血不顺,她便是用这个法子治好的。

    她父母,均是医生。只是爸爸是外科医生,妈妈是妇产科医生。这些常识,都是他们所教。

    可惜……

    想起父母,她心里一酸,本已经止住的眼泪又涌上眼里。

    她忙快速把黄酒倒了一点点在装了桃粉的碟子里,然后仔细盖紧黄酒瓶口,放回木盒子。

    再将那酒和桃粉拌均匀,涂在手腕被他抓过的地方——已经瘀青了。

    涂好后,便用那块白布裹住涂过药的部位,用右手和嘴巴打好结。

    一切妥当后,她便出门,回到书房。

    张良不在。

    她知道,她应该去找他,跟他请罪。但是……她不想去。

    他岂是请个罪就能把刚才的事算了的主?势必还得再问她:“你到底是谁?”她照例是答不上来。

    轻轻叹了口气,坐在案子前,继续她该做的事。

    再看那篇苏秦连横说秦,觉得比苏秦惨的人其实很多,比如她……

    正顾影自怜着张良走了进来。

    她不敢抬头看他的脸上的表情,只装作在忙。

    张良一进屋,看见司月玄坐在书房里,火气又起。

    一言不发地走到她身旁,做了下来。

    瞄到她那被他抓伤的左手手腕竟已经用白布包扎好了的样子。

    他心里更是火大: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仿佛什么都能自己做好。他瞪着她的手腕想也没想地就开口了:“把手伸过来!”

    司月玄一惊,飞快地抬眼看了他的脸一眼,还是很生气的一张脸。

    不敢有违,她伸了过去。

    她伸的左手,当然。

    他伸出手解她包扎好的结。

    她忙缩了回来,开口解释道:“公子,奴婢已经上了药,解开药会脱落……”

    她收掉后面要说的内容,因为他眼睛看向她,寒气逼人。

    她若再说些什么,后果会很严重的样子。

    他解开她用嘴巴和右手打的结,取下白布,露出盖着桃粉的手腕,也能清楚看见,瘀青很严重。

    他眼角一抽,呼吸一紧。虽然早料想便是这番光景,但亲眼见了,还是觉得太刺眼。

    她的肤色,略比其他女子黑一点。但那瘀青,在她手腕上,是如此明确清晰,记着他的粗暴和冷漠。

    他用那块白布轻轻地擦掉那些带着酒味的粉末——不知道又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擦干净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陶瓶,瓶口一样是木头塞子。

    拔开木头塞子,在案子上拿了一片竹简,两手一使劲,那窄窄的竹简竟被他撕下一小绺。

    他把大块的放回案子上,用那块小绺的伸进那个黑色的小瓶口,掏出墨一样膏状的东西。

    味道极淡,但她仍能闻到麝香、没药、阿魏、牛黄、血竭、当归等药材。

    均是活血化淤的药材。

    他把那药轻轻地涂在她的手腕上,用左手指尖涂抹均匀开来。

    然后,右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左手在她的那块白布上擦了擦,两手并用,快速地把她的手腕整个包好,且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她又想哭了。

    她真是毛病!爸爸以前为她包伤口时她也没这般感动。且他就是这伤的‘肇事者’,她感动个什么劲啊?

    强忍住泪水,她趴跪了下去,嘴里说道:“谢谢公子。”

    张良没有理她,收好瓶子,拿走拿块脏掉的白布,起身走掉了。

    她见他并不理会她,心里愈是忐忑。怏怏地抬起半身,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忙她未做完的事。

    提起笔,蘸了墨汁,准备记下那糊掉的字,突然张良又出现在案子前方。

    她忙抬眼望向他。

    唉9是很生气的一张脸,眼睛瞪着她。

    “这些,等手好了再做。”他冷冷地说。

    “诺!”她忙答应,心里一松。

    张良瞪着她,心里反复念着一句话却怎么也不能顺畅地说出口。

    司月玄却先开口了:“谢谢公子,不过,手腕只是瘀青,未伤及筋骨,并无大碍,也无需刻意休息。”

    她照实说的,她是很怕痛的。爸爸有说过,她的神经系统比普通人要敏感些。

    但她这话在张良听来,却很像是讽刺。

    “你应该早点提醒我。”他说话的音调节奏,一点也不友好和善。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其实他想说……

    “公子,请你原谅奴婢,说的那些话。”司月玄心一横,便说了。

    这天阴阴的,也不知道明日的光景。

    本来父母好好的,开着车子就被撞了,只活了她一个。

    本来她好好地检查故障,设备爆炸了,她来了这里。

    世事无常,她实在无需刻意隐瞒得太多。

    “奴婢知道公子的抱负,家仇国恨。谁也没权力替公子决定什么对与错,奴婢也没有要和公子无礼地讨论这些是非。只是人生苦短,无常无定,望公子能释怀一些。”

    她说这些,早就想说了。今番说了也算了却她的心事。就算因此被赶出府也认了。

    她常看见他很早便在睡房外面舞剑,跟那位项伯一样。只是项伯舞剑,有功有守,惬意潇洒。公子舞剑,却带着悲愤和仇恨,表情也是肃杀之极。

    她也常看见,他的背影,忧伤阴郁。

    这,应该是得了抑郁症的前兆。

    虽然知道,将来的天下,他必是能大展抱负,兴汉室,定天下。但是,她不想看到他就此抑郁。

    父母都说过,她若从医,定是位好医生。

    只是……

    张良还是沉默着,瞪着她。

    她一定不是和他一起面对过那一切的人,却说得仿佛她一直都在的样子。所以啊,他疑心她的身世。

    但是此刻,他不觉得这有多重要。

    重要的是,他应该把那句话说出来。

    “抱歉,弄疼了你。”他眼角微抽,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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