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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医院附设的餐饮部看起来有模有样,似小一号的百货公司地下美食街,尝起来却差强人意,不愧是提供给布家属的食物,大概料想愁眉不展的家属很难在此敞开胸怀,品尝美食,不会有顾客发神经向医院投诉,未来料理的水平恐怕只有每况愈下的份。

    她尝了一口腊肉,就做了以上断定,立刻搁筷不用:对座的男人却在十分钟之内将海碗里的牛肉面横扫一空,吃完后视线落在她那碗几乎没动过的烧腊饭上,直截了当问她:“吃不完我帮你,不要浪费。”

    “随便。”她认真地啃着手指头,遏制着体内不断扩散的烟瘾。

    到底是年轻,食量似无底洞,但看着陈绍凡把餐盘上的饭菜吃干舔净,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吃完啦?有力气说话了吧?”得知他和成凯强并无亲子关系后,她对陈绍凡再也不用尊称式,语调也轻率多了。

    “我饿了两餐,请慈悲一点。”他把剩余的汤毫不浪费地灌进肚子里,满足地往椅背一靠,瞥见她的表情,搓搓后颈道:“干嘛老用那种眼光看我?你一通电话我不就来了吗?我没得过肺炎,哪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她没说话,食客越来越多,干扰心情的音量越来越大,她抬抬下巴对他道:“到外面来。”

    他无所谓地跟在她身后,心里直纳闷:这女人真是善变,今天还没见过她的好脸色,不时以谴责的目光打量他,难道她以前节制有礼的样子是摆给正牌程士均看的?

    “说!你到底是谁?”两人一到餐厅外的走廊,她狠狠推了他一把,有如女警问案。

    他啼笑皆非地回答:“我是成太太请的家教,小鬼没告诉你吗?”

    “家——教?要不要说是管家啊?”像个鹊巢鸠占的嫌疑犯还比较合理。悬疑电影看多了,想象力自动延伸,她对这仑男人始终没有好厌。

    “胡小姐,骗了你我有什么好处?”他无奈地耸肩。

    “你说勒?”

    他懊恼地抹把脸。“真的嘛!其实说是陪读比较恰当,这么说你一定不相信,不过这就是事实。我退役后,白天在建筑师事务所上班,晚上还兼差,一年前找到这个工作,用家教换免费食宿,刚开始也觉得奇怪,成太太对外开出的家教条件不太合常情,那样的房子坐落在那样的地段,就算每天家教八个钟头也住不起。后来才知道,成太太比谁都会算计,她把常偷穿她衣服的外佣辞掉,我就成了家教兼保姆,呃……还兼家长签联络本。成先生长年在外头很少回来,成太太也不遑多让,晚上不到九点不会回到家,有我在,孩子的功课和居家安全都没了顾虑,简直是一举两得。

    虽然偶尔我也嫌烦,毕竟我是男人啊,伺候个小男生洗澡穿衣上学很累人的,不过在台北你也知道,租个房子半个月薪水也没了,那里离事务所近,只好就这样下去了,反正久了也习惯了。”

    “然后呢?那对夫妇呢?为什么不见人影?”太离奇的故事,如果就此轻易相信,她人生的墓志铭会不会再多添一项注脚——“可悲的傻瓜,死在诈骗集团手里?”

    “跑了。”他耸耸肩。

    “跑了?跑哪儿去?”

    “成先生外头早有女人了,听说对方很有手段,帮他生了一对双胞胎,他乐得待在那个家,瞒了太太好几年。成太太雇了征信社查得一清二楚,亲自上门大闹一番,坚决提告,成先生索性就不回来了,成太太一气之下也留张纸条离家出走了,本意是想威胁成先生回头。我猜啊,双方都以为彼此绝不会丢下这个家不顾,孝是活生生的人呐,谁知道都错估了对方,一个比一个狠,这栋大房子从此只剩下我和小鬼——对了,原本还有做饭的厨子,领不到薪水也跑了。”

    “……你为什么不跑?”

    “这位小姐,我也是有良心的!”他瞪了她一眼,“再说我也习惯那个地方了,那小鬼也算乖,不过是多买个便当,负担一些生活开销,差别不大。”

    她托着腮,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难怪陈绍凡对这孩子切身的状况总是一知半解,反应和一般家长大相径庭。话说回来,凡事把自身感受摆第一的成氏夫妇也好不到哪儿去,只知把孩子当作牵绊对方的筹码,别说孩子的教育费,成氏夫妇恐怕连生活费也没留下分毫吧。

    她抬起头,帮着献计,“你可以到成士均的公司找人啦,公司总跑不了吧?”

    “公司也跑了,早迁到对岸东莞了。”

    “啊?成太太呢?你找过她吗?做母亲的总会牵挂孩子吧?”

    他做出不敢领教的神情。“通过一次电话,她撂话说要让成士均一辈子后悔,电话就挂断了,手机没再通过,我猜号码也换了吧。”

    简直是——任性到极点的两个成年人啊!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吧?

    她顿时沉默,一脸黯淡,自顾自地往前走,陈绍凡赶上她,两人并肩走向直通儿童病房专属大楼。

    “别担心,他们一定会回来的,这种情况不可能持续太久。”

    “……”

    “现在还不到三个月,三个月后一定会有一方回来刺探军情,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解套了。”

    “……”

    “喂!”他忽然拉住她,眯着眼端详她,须髭遮掩了掂量的神情。

    “干嘛?”她无精打采。

    “你不会……”尾音拉长,是质疑的口吻,“明天就落跑了吧?”

    这是个好问题,她倒是尚未思量过。这怪怪一家子的家务事未来是否该持续揽在身上?她、陈绍凡、成凯强,互不相干的三个个体,就算撒手不管,也没有人能义正辞严地谴责她,真正该负责的事主已躲得不知去向,她这个路人甲忧心忡忡是为哪桩?

    她退后一步,跳望小男生病房所在的楼层,白色灯光透出边窗,微弱不明,像小男生不够强壮的生命体,明灭之际无人关注。她想起那张缺了两颗犬齿的笑容,两只膝盖霎时钝重起来,口袋里的手指碰触到塑料卡片的锐角,那是她的提款卡,本来准备把刚借来的一笔钱转帐给陈绍凡当作修缮赔偿费的。

    她试着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不断拉远她和大楼的距离,也拉远和男人之间的距离;男人凝望她,不出声,直到她的脚跟抵住了花圃围篱,结束了她的尝试。没有办法,她真的没办法再迈开步子,她虚乏地坐在一座石礅上,垂视碎石地面。

    不久,男人的鞋尖停在正前方,他蹲了下来,探看她低俯的脸。

    “你放心,我不会跑的,我烧了他们的浴室不是吗?”她试着挤出笑容。

    他跟着咧嘴笑了,“是啊,在他们回来前不修好,我们就会吃上官司了。”

    “听起来不太妙,那就趁早乖乖修好它吧!”

    “我们一起合作,一定很快就会完成。

    听起来像是个诚挚的邀请,其实两个人已莫名地脱身不得。他们静静笑了一阵,又沉默了下来,她还不太适应他们的新关系,她是慢热型的女生。

    “我——晚上还有兼差,临时找不到人顶替,可不可以请你……”

    不必说下去,她知道他的意思。看他老是分身乏术、困倦不堪,也是逼不得已吧?

    不好多问细节,她宽容地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有事再联络。”

    “谢谢你。”大手拍拍她的肩,露出感激的微笑,他踩着踏实的步伐离开。

    “喂!晚上小心一点。”她忍不住叮咛,半夜顶着混沌的脑袋开车不是好现象。

    他没回头,高举右手挥一挥,算是听到了。

    “胡茵茵,这是你最后一次管闲事了,听到没?”

    她小声说给自己听,却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

    合上书本,她拉了张椅子端坐病床畔。睡了两个钟头的成凯强慢慢掀开眼皮,陌生的空间让他瞪着天花板好一阵,小小头颅转过来,熟悉的面庞近在咫尺,渐渐露出安心的笑容。

    “醒了?我替你拍痰,医生说拍痰才会快快好起来。”手掌轻柔地摩挲孩子圆圆的额头,她将他扶坐起来,“真勇敢的孝。”

    这几天历经各种疗程,小男生连静脉注射也闷声不吭,柔顺地吃不医院供餐;话少了许多,多半安静地睁着乌溜大眼注视她的一举一动,每一次暂离病房,都要她再三保证回来的时间,依眷之情超乎她的想象。她明白这只是表像,小男生的乖巧根源于害怕,害怕身边的大人皆一去不返。

    “爸爸呢?”说着就要撑起上半身,元气似乎充足了不少。

    “别动啊!哪个爸爸?”她不假思索问。

    小男生忽然安静了,心虚地瞟她一眼,回答的声音极小:“有胡子的爸爸。”

    “有胡子——”打心眼里认陈绍凡作爸爸啊!

    小男生接触最久的男性成年人也许就是陈绍凡,产生一厢情愿的孺慕情愫很正常,她配合着哄慰:“爸爸上班啊,晚一点会来看你。”

    “可是我想上厕所。”

    大概尿涨才醒过来的,她笑着扶起他:“我拿尿壶,你等我一下。”

    “——爸爸说不可以。”为难地低下头。

    “什么不可以?”

    “让女生看——”圆眼不敢对着她。

    她往另一张病床采视,同房的另一位女病童己然沉睡,他介意什么?

    她体贴地拉起隔床的布帘,矮身往床底抓了尿壶,准备掀开他身上的布罩衫,细瘦的手臂却挡在小腹前拒绝她代劳。“我不要,爸爸说给女生看是变态!”

    她傻了几秒,才恍悟小男生的意思,立即抿嘴微笑,“放心。我不算是女生。”

    小男生扁扁嘴抗辩:“我又不是一年级那些笨头,老师明明就是女生。

    爸爸说,以后我长大找女朋友就要找像老师这一种的,虽然有点粗心可是会照顾我,不怕没有饭吃。”

    这段不伦不类的褒奖怎么听都无法感到欣慰,可童言无忌,不必太介意,她有礼地答谢,“多谢他慧眼独具,你还要不要上厕所?”

    得到了鼓励,小男生畅然引述父子问的对谈,“爸爸说,老师其实身材很好,就是不爱打扮,所以看起来像高中女生一样。你刚才说你不是女生,根本骗人,如果你是变性人,爸爸一定会告诉我,我要自己上厕所啦!”

    这番见解真让她难以搭腔,眼看他滑下床,忙喊:“你别急,我扶你。”手忙脚乱地整弄床栏,一手扶持着体力不是的小男生,小心地往洗手问移动。

    “这位妈妈,孝想尿尿吗?”正走进病房的护士拦住两人。

    “是啊!”无所谓被当成母亲,她漫应着。

    “有尿壶没看见吗?”手指着地上的器具。

    “呃——这位小男士坚持自己如厕,就依他吧!”她尴尬地解释。

    小男生随声附和:“对啊!等一下你在外面等,不能偷看喔!”

    “我没兴趣啦!”气恼地翻白眼。“有什么了不起的!听着,胡子爸爸的话仅供参考,不必太认真,知道吗?”

    “那你为什么把我家浴室烧了咧?”

    “这又有什么相干了?”她心虚地咕哝着,让小男生在马桶前就定位,转身准备关上厕门。

    小男生继续发表看法,“爸爸说,老师一定没看过男生不穿衣服,所以一看到爸爸脱光光,才会吓得躲到浴室抽烟,不小心把浴室烧了。

    爸爸说老师再这样下去很有可能变成老处女,什么是老处女呀?”

    她反手迅捷地关上门,隔绝那一串惊人之语,忍不住脱口埋怨:

    “陈绍凡那个大嘴巴——”

    正前方,护士手上握着药丸和温度计,与胡茵茵相对无言,视线游移了半晌仍不知落在哪里好,终于,两人不约而同望向窗外,闲聊起来“听说明天天气很不错,有到三十度喔!”

    “是吗?夏天到了……”

    ***

    “咚”地突兀声响起,伴随额面碰撞地板的钝痛产生,她再度惊醒。

    又落地了,已经用冷水洗了两次脸,还是忍不住打盹。白天得寻找零星的空档时间应征新工作,晚上再回医院看护小男生,纵然她精力再旺盛,也抵不住疲累。

    到外头晃晃吧!现在只要一沾上椅子,睡神立即来报到,交班的人还没出现,不能贸然离去。

    深夜病房走廊悠长宁静,只有零星几个护士和家属错身而过,她顶着昏昏欲睡的脑袋无目的地晃荡,顺着墙面直走或转弯。

    越来越脱不了身了,小男生每天一见到她像遇见救星,喋喋不休许说着被粗鲁壮硕的钟点女看护以深具内力的厚掌拍痰的委屈,“我的背好痛,那个胖女人想拍死我,你不要把我丢给她,拜托啦……”小男生希望一整天见到她。

    “那我们下个月可能要饿肚子了。”她实话实说。“我得找工作啊!”

    “……”不说话了,小男生沉默地眨着如星的眼睛。早慧的他非常明白女人并非在恫吓他,没有血缘关系的陈绍凡和胡茵茵一旦力不从心,不得己撒手不管,他很有可能被安置在举目无亲的哿怪机构,直到他行踪不明的亲生父母将他领回。如果运气坏一些,他很有可能被机构里某些恶心肠的大人折磨得奄奄一息,这在青少年读物里是常见的故事情节,可怕的恶梦!

    “哎呀,再过几天你完全不发烧了,我们就可以回家啦。”她安慰发呆的小男生。

    “爸爸赚的钱要养他的爸爸妈妈,所以很穷,老师也一样吗?”

    “我没有爸妈要养,但也差不多穷,浴室恢复原状要一笔不小的钱,反正啊,你乖乖的让我们去工作,我们才有钱缴注册费,你才能和胡子爸爸在一起啊,对不对?”

    他用力地点头,拿起她带来的少年杂志阅读,不再做多余的要求。

    这又是一个新的难题;她和陈绍凡都不是小男生的监护人,无权替他办理转学,为了持续让他就学,他们就得支付高昂的学费。

    想到钱的问题立刻就头疼,她转了一个弯,四面景观骤然变换,像划分了界线,从灰暗转变成粉色调,两排病房夹着中央洁亮的白色地板,出现不少推着婴儿车的粉红色制服护士,和蜗步走路的待产妇女,抬头看看亮着灯的标示牌,她竟走进相连的另一栋大楼里的产后住院区了!

    正要打道回病房,病房外的一张等待长椅上有个垂首抱胸、歪倚着墙闭目养神的顽长身影攫取了她的目光——侧看是个年轻男人,两条穿着牛仔裤的长腿打直伸展,椅子上放着他的随身背包,样式色调极为熟悉。忍不住靠近多看两眼,那浓乱的黑发、从未剃干净的青髭,不就是陈绍凡吗?

    她不禁一头雾水,抓住他肩头晃了晃,“喂!陈绍凡?喂!”

    男人倏地抬头,迷茫的表情显然还在梦游,她百思不解道:“你在这做什么?这里是产科耶?我等你等很久了,你是来探朋友的吗?”

    “嗄?产科?”他站了起来,东张西望一会,确定她说的没错,搓搓睡意浓浓的脸道:“对不起,我搭错电梯了。”

    她一脸诧异,他昏头得不轻啊!他每天晚上到底在忙些什么?

    “你没走进病房瞧一瞧吗?”

    “你不是说我浑身脏不准踏进病房?”

    “那你还来干什么?”她纳闷。“不是叫你先回家洗个澡再来?”

    “太麻烦了不顺路。我以为你早就回去了,我想守在病房外,小鬼如果醒了要换药,我再叫护士就行了啊。”

    “你看我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吗?”她微恼道。

    他浑身上下风尘仆仆,烟味汗味齐聚一身,仰头猛打呵欠,伸伸懒腰,不很在意她皱眉的表情,两臂放下的刹那,她瞥到了他平坦的掌心似乎沾黏着暗红的血色,十分碍眼,她攫住他的手腕,拉到亮处观看。

    “你的手上沾了什么?”

    仔细辨识,发现那不是沾染物,掌心明显横贯着一条伤痕,像是利器划伤的,干掉的旧血痕和因扯动而渗出的鲜血混在一处,尚未结痂,照理不会太好受,他竟放着不管?

    “没什么,搬东西时让铁钉刮伤了,不要紧啦!”他抽回手。

    “你疯啦?会得破伤风的!”她拽起他,直接冲进不远处的电梯,他还在昏头转向中,被扯进电梯才意识到她要做什么。

    “别费事啦,没那么倒霉的。”说着人又跨出电梯。

    “站住!”她忽然厉喝,“你敢走出去?”

    被这么一喝,立时清醒不少,他盯着那张逞起老师威严的面色,脚又缩回门内。

    “不必这么生气吧?我身上当大小伤都有的,不也没事?”他若无其事地耸肩。

    “那是运气好,运气会用完的,知不知道?”她逼望他,咬牙又道:

    “你听好.不是我鸡婆,你最好保重你自己,你要是有什么差错,我一个人可管不了那小子,到时候难不成一起喝西北风?”

    他楞了许久,两道浓眉纠结,随着电梯下降,两人垂视地板默不作声。

    他偶尔抬眼查看她的反应,她绷着脸、抿着嘴,直盯着楼层数字键,门一开,两人前一后,他顺从地跟着她绕到急诊室挂号。

    没想到急诊室突然蜂拥进一群车祸布,走道横七八竖的临时病床上挤满了唉叫吆喝的伤者和家属,人手有限的护士和医师满场飞,没有人有空理会乍看健全的两个人,她碰了几次软钉子,终于截住一个拿着针筒的年轻肖士,急道:“拜托,我们只要打个破伤风的针就好,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抽空一下?”

    “哪一个?”肖士极不耐烦。

    “这一个!”她把陈绍凡推上前,展示手心的伤口。“小伤嘛!你大概是坐在游览车后排的吧。”二话不说,撩起他的袖子,酒精棉球随意抹一下,针头狠狠地扎进臂肉。

    他闷哼一声,肖士手脚快人一等,他来不及皱眉,针已经抽身。

    “你等一等!”胡茵茵一溜烟窜进诊疗室,没多久,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些瓶罐和纱布。

    “走吧!”动作利落不输肖士,丝毫不拖泥带水。

    回到病房,她蹑手蹑脚绕开两张病床,指着靠墙的躺椅俏声道:

    “坐下!一身脏别靠近孩子。”

    他无所谓地照办,猜想她老师当了一段时间,习惯成自然,把他当学生使唤,反正他精神不济,乐得有几会松弛筋骨。

    她傍着他坐下,摊开他的掌心,旋开药瓶,将药水倒在棉花上,慢条斯理地在伤口上擦拭消毒。

    “药是你摸来的啊?”他随口问。

    她看他一眼,不答。

    “找到工作没?”

    “……”

    “暂时找不到别急,我这里还可以想办法。”

    她闭了闭眼,“拜托你安静,我想专心。”他果真不说话了。

    消毒后,她拿着厚厚的纱布按压着仍在微微渗血的伤口,耐心等待,让它凝结。好一阵子,静谧的空间里只有他稳定的鼻息声,她聆听着,尽量忽略握着他大手的事实,良久,掀开纱布,出血缓止了,她高兴地笑了,左肩突然多了股压力,她斜瞄过去,是他,竟然打起瞌睡来了,身子往下稍沉,头颅歪向她肩头。

    不是普通的能睡啊!她皱皱眉,继续敷药,覆上纱布,加以固定,收拾好药瓶,右掌轻轻托住他的头,往中间扶正,手一松,又落回她肩胛。

    这一次他的鼻尖抵着她的颈项,比刚才挨得更近。她试了三次,结果差不多,他顽固地贴着她沉睡,不肯挪移方向,她的位置太靠近躺椅末端,她若抽身离开,他势必歪跌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喂!陈绍凡,起来!”她试图唤醒他。

    文风不动。

    “喂!起来了!”她刻意耸了一下左肩,他在她颈侧摩挲了一下便静止不动,胡髭搔得她发痒。

    “喂!”

    “别动,让我睡……”他掀掀唇,从喉咙发出的咕哝声含含糊糊。

    “你——”

    她干脆靠往墙面躲开他,这一来,他的头沿着她的胸口一路顺势下滑,抵达她的大腿,找到了更妥当的靠枕,舒舒服服地睡起来了。

    他的呼吸深长,近乎陷入了酣眠;只有沉重的疲倦才能让一个人彻底忽视环境,一头栽进睡乡。

    “臭男人!简直像游击队打了场仗回来。”她埋怨着,停止了唤醒他的动作。

    “晚上都做些什么去了?”她自言自语。纵使很少对男人兴起好奇心,也难免对他产生迷惑,如此夙夜匪懈,能撑持到何时?

    “算了!”她交抱着双臂,小心不碰着他。

    想闭目养神片刻,属于另一个人的味道却不时钻进她的鼻腔,搔弄着她;和林启圣以古龙水刻意营造的优雅列香不同,这味道原始不经修饰,混杂着体味、洗衣精、汗味、尘泥味……并非惹人嫌恶,而是十足男性化的表征如此强烈,无从忽略它。令她不自在的是,她和这个味道的主人并无特别关系,足以容许彼此不避嫌地相依偎啊!

    一只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始终拿不定主意该用什么姿态安歇。

    一屋子的人都毫无挂碍地睡了,她的眼皮也渐渐酸涩了,忽然羡慕起床上的成凯强,天塌下来都有人帮着扛,她可不行,她只有一个人。

    她垂下视线,落在小腹前的那头黑发上。

    陈绍凡呢?他不只一个人,他的努力不单是为了自己,所以,他的担负必是她的好几倍,劳累相对的也是,一个人处在这种状况,自然就没余力计较小节了吧?那么,她的拘泥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了。

    她长长舒了口气,两手随意搭放在他的身上,轻轻合上眼。

    ***

    三菜一汤终于上齐了。

    湿濡的两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她扯起喉咙叫:“成——凯——强,吃饭!”

    等了几秒,咚咚咚的雀跃脚步声一路从二楼沿着楼梯贯穿下来,小男孩拣了最近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扫视桌面一遍后两眼发亮,随即欢呼:“有鸡腿、有鸡腿……”

    “我知道你喜欢吃鸡腿,不过这一盘花椰菜你得吃下一半,剩下一半留给爸爸。”她叮咛着,“营养要均衡才有抵抗力,你不能再生病喔!”

    “知道了。”像只啃着鸡腿的小兽敷衍一句。

    “暑假作业写了没?”含糊应了声。

    “待会别忘了洗澡,内衣裤一定要换喔!”

    “唔。”

    “别开着大灯睡觉,睡眠品质会不好,还有,药记得吃喔。”

    小男生忙禄的嘴无暇回答。她惊觉经过这一阵子折腾,除了瘦了两公斤,还变得啰嗦了不少,仿佛只要一松手,这个四不像的家就会无预警坍塌掉。

    她看着小男生进食,一段时间后,她说:“那我回去了,门要锁好,不必等爸爸回来,先上床睡觉,不可以再看卡通,昕到了没?”不知不觉又碎嘴起来,她起了懊恼,脱下围裙。

    “你要走了?”鼓着满嘴肉的面颊努力咬嚼着,圆溜溜的眼睛浮现错愕。住院几天的亲密相处,胡茵茵代劳了大部分的看护工作,有几次甚至夜不归家,小男生一睁眼就能见到她,听她晨起第一声清脆的问候,闻到她头发散发的特有的橙果香,他几乎以为她就这么在他身旁待下来永远不走了。

    “是啊!老师还有很多事要做,老师的家也要打扫,明天再来看你。”

    她硬起心肠。

    “对了,以后别叫我老师了,我已经不做老师了。”

    不理会她的更正,他接着说:“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在家。”明知道是非份要求,分离焦虑仍使他忍不住撒赖。

    “你以前晚上不都一个人在家吗?”她摩挲他那一头短发,“不要怕,你睡着了,爸爸就回来了。”安慰得十分心虚,罪恶感在心里冉冉上升。

    转身把孩子舍下的举动永远让她坐立不安,但若为了泛滥的同情心作祟而无止境地留下,她和这怪怪一家就永远夹缠不清了。

    “……”两眼直盯着她不放,嘴里倒是不忘啃完鸡腿肉。不知道为什么,小男生就是感觉到,这个长得和隔壁家的高中女生有点像的老师,禁不起他施展这一套磨功,八成会心软。

    “别这样看我,我一定得回去。”心一横,她别开脸,把平时漫不在乎的表情搬出来,抵抗那双娃娃眼的柔情攻势,往大门方向走去。

    正要旋转门把,背后冒出响亮的一句,“万一爸爸死掉怎么办?”

    她惊回头,叱道:“小子别胡说,快吃饭!”

    “没胡说,我常常梦见爸爸从高高的地方掉下来,我很害怕。”

    “那是梦呀,不能当真的!”脚步果真踌躇了,这个家的不确定因素太多,孩子的忧心是很可以理解的。

    见她不为所动,小男生另启新的念头,“老师,想不想知道爸爸晚上在哪里上班?”眼眸闪过一丝狡点。

    “你知道啊?”她颇为诧异。

    “知道啊!爸爸带我去过一次。”露出得意的笑。

    “没事去烦他干嘛?”一口拒绝,小家伙想留人的居心她怎会不明白。

    “很好玩的地方喔!那地方很高很高,可以看到一大片夜景喔!有很多房间,随便你怎么藏都不会被找到,还可以和那边的很多叔叔玩扑克牌,赢了就有钱拿,有时候也有漂亮辣妹一起玩,辣妹输了不想付钱,那些叔叔就叫她们喝酒,她们不肯,叔叔就用摸的交换——”

    “等一等!哪来的辣妹?”小男生形容得眉飞色舞,分明是亲身经历过。高楼、房间、男人、女人、喝酒作乐、动手动脚……这还会是什么正经地方?陈绍凡竟然带孩子去见识成人世界?他到底在什么样的古怪行业兼差?

    “卖东西的大姐姐啊\漂亮的辣妹喔!那些叔叔超喜欢辣妹。”

    卖东两?

    遐想空间太大,一幕幕不伦画面使她的心开始下沉,融合了不安、疑惑、好奇和忧心,她蹬着小男生,表情呆滞。小男生笑嘻嘻,乖巧地替她拎起背包,牵着她的手替她打开门,“走嘛!去看爸爸,顺便买一瓶可乐,爸爸不爱喝酒,喜欢喝可乐,樱桃口味的那种,还有卤味……”

    她迟疑了。“……我看还是别去好了。”

    她以何种身份探班?就算他从事非法活动又如何?一旦小男生的父母归家,届时各自解散,她和他什么都不是。

    “去啦!一起去玩啦!”两人走走停停出了大门,小男生聪明地转移话题,“不能叫你老师了,那以后叫什么?”

    “随便你。”

    “唔——可不可以叫妈妈?”

    “休想。”

    “你不是说随便?”

    “不是那种随便。”

    “那叫辣妹好了。”

    “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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