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茶定友
柳絮漫天,艳阳高照。真是好天气!牙儿高高兴兴的把冬日用的次炭全扔了出去,软羽也正准备将不再用的厚被褥拾掇进柜子里,却被牙儿拦下:“夜间还凉呢,可不还得用着这个?何必收拾?”
软羽惊异的抬眼:“这被褥原是冬日晚间寒气重的时候用的,现盖了可是损身子的。”
牙儿拉了她的手:“好姐姐,我何尝不知?只是这个时节小姐的被子只这么一样绣工入得她眼的,其余都太薄,暂且盖不得。”
软羽不语,她白皙的手轻轻掠过锦缎上芙蓉的花线,红色的缎面衬的她青葱似的指头十分好看:“这绣样不错。”
牙儿不禁露出点点得意神色:“正是呢,这花样是徐姨娘在的时候亲自绣的。”语罢她忍不住感伤:“如今徐姨娘不在了,小姐不喜欢别的被褥的绣面所以不盖,也不许拆了这个,姨娘做的余的不多,这是唯一凉日里能盖得的。你别看小姐素日温柔,脾气可倔呢!”
软羽赶紧戳戳牙儿的小脸:“仔细着些吧,如何使得在背后说主子的不是!”
牙儿也回戳了戳软羽未恢复的憔悴的脸:“小姐才不会在意呢_!”
软羽笑笑,重又回去看这银边芙蓉的花样,她眼中有着十分赞意:“真是精巧。”她笑着问牙儿:“可有天青色的缎面儿?再给我拿了针线来。”
牙儿疑惑的看了软羽一眼:“这是要做什么?”
软羽含了笑意盈盈望向牙儿:“自然是要给小姐做个新的。”
“你会吗?”牙儿疑惑的望着软羽:“小姐和我的女红都不太好,莫不成你会?”
软羽淡淡的笑了笑,指着芙蓉说道:“这花心是打子针的绣法,花瓣用的散套。这些并不难。只是这荷叶的洒线,用双股捻线,按方孔纱的纱孔绣制,竟还能绣出如此灵动,并不容易。而且这银线过脆,原这样绣在其中是容易断的,这一样就更不容易了。不过除了绣银线,其他的我倒都做的便宜。”
牙儿不住点头:“果然是有本事的!”
软羽笑了笑,轻柔的抬起锦被看了又看:“牙儿,再将我窗台上那半截炭笔拿了来,我好描样子。”
牙儿调皮的迈开步伐:“我再把绣花架放你屋里,你可要使出浑身解数才好,我定仔细着你的手艺!”
出门折了一枝插瓶迎春的洛久清步履轻轻立于流清阁外,含了笑意的眼眸看向牙儿那欢欣的背影和软羽仔细察看花样的侧影。她修长的手指扶着迎春微软的花瓣,一片一片都一一扶过,内心止不住的柔情。自己虽然落魄却知何为真心,而洛久鸢那一伙人又何尝知这浮世冷暖呢?
温柔的动作突然变的略微狠厉,柔弱的花瓣纷纷掉了下来,顿时一枝迎春变得凌乱起来。洛久清唇角如芙蓉般淡然的笑容又轻轻绽开。再美的花,终究不堪一击啊。只能在青阳时节开放的花朵,又如何敌得过一丁点的风吹雨打呢?
随手扔过花枝,带着浅浅春风走进了流清阁。
牙儿刚巧看到她来,高兴的拉过她的手。流清阁上房前不很大的一片地方都种着桃树,是徐莞琴在的时候亲手种植的,这么多年得洛久清的细心照料,枝干都非常饱满。
牙儿点一点花枝上含苞的花骨朵,高兴的对洛久清说:“小姐,马上就要开花了呢。”
软羽听到声响也走了出来,但她的脸上却没有牙儿那么开心:“小姐怎么刚一个人出去了,若不是牙儿劝我,我定是要去寻的。”
牙儿嘟嘟嘴,抢白道:“小姐总是一个人出去的呀。”
软羽不由得一怔:“这是怎么说?”
洛久清眨了眨眼,伸手拉住软羽:“我与牙儿总被大娘分开做活,早惯了的。”
语毕,牙儿冷冷一笑,眼神也变的凶狠,声调阴阳怪气:“去,你给我把东阁洗干净,否则仔细你的皮!至于洛久清,去把四小姐的衣服洗了。半个时辰!”
洛久清看牙儿这么认真的装陈怜儿那凶狠的神态不由得被逗笑了,牙儿却不高兴,她有点使性子的跺跺脚,咬牙切齿的对软羽道:“夫人平日里就是这么教导小姐和我的。”
软羽先是不可置信的看着洛久清,然后眼神归于平静:“小姐如今还能波澜不惊,日后必有大作为,奴婢没有跟错人。”
洛久清淡淡的看着星星点点的桃花花苞,声色隐隐有股阴柔之意:“软羽高看了,我注定是一事无成的。”
软羽老成的笑了笑,阳光照在她略有姿色却憔悴不堪的脸上,让她看起来更虚弱了,但她的眼神,却那么坚定:“不论怎样,软羽此生跟定了小姐,葬母之情无以为报,只能以软羽贱命来陪伴小姐,小姐去哪,软羽就去哪!”
洛久清的眸色微微一动,她将牙儿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与软羽不曾分开的手上,淡淡的笑道:“知道么,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娘和妁姨,我就只能相信你们了。”
牙儿的眼睛忽然间湿润了,她的双唇颤抖:“妁姨……”
软羽询问的看向牙儿,不确定的开口:“我似乎略有耳闻……”
洛久清依旧是那样平静的笑容:“不错,最后为区区一个姨娘殉葬的女子,就是妁姨。”
牙儿吸吸鼻子,眼泪似乎就要出来:“牙儿是妁姨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对于牙儿来说,妁姨……就和娘一样……然后,我就跟着小姐了,那时候徐姨娘也只妁姨一个奴婢,徐姨娘和妁姨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徐姨娘的女红和琴真是再好不过了,妁姨那样美的歌声……牙儿也再不曾听到了……小姐……你不是……”牙儿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大颗大颗打湿了桃树的泥土:“你不是答应过奴婢……再也不提妁姨了吗……奴婢……死也忘不了……妁姨自己用刀戳进身体的样子……那么多血……那么多……死前她还唱着句‘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我忘不了……”
洛久清的目光仿佛很远很远,她沉声道:“是了,那是汉乐府的《箜篌谣》: ‘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
甘言无忠实,世薄多苏秦。
从风暂靡草,富贵上升天。
不见山巅树,摧杌下为薪。
岂甘井中泥?上出作埃尘。’ ”吟罢洛久清不禁闭眸:“血浓于水,未必就能成为好友。漂浮虚华,不如安于贫贱。妁姨说的不错,这世间正是这个道理。”
牙儿摇摇头:“我们说点开心的,好不好?小姐?”
软羽也在一旁说道:“正好我听闻一桩趣事说来玩玩。”
牙儿顿时破涕为笑,拉着两人走向上房:“我先去给你们倒茶来,这茶是我让小厮从外面带的,可不比寻常管家给的碎茶,小姐,软羽姐姐,待会定要好好尝尝,莫辜负了我的好茶才是!”
两人也不再分什么主仆之份,都坐了下来,笑着对牙儿道:“去吧,别让我们久等了才是。”
当牙儿端了清香的茶叶子来,顿时满屋都充盈了一股淡淡的清新。牙儿精通茶道,此艺分作温壶、烫杯、装茶、高冲、盖沫、淋顶、洗茶、洗杯、分杯、低斟、奉茶、闻香、品茗、几个步骤。
首先是点火煮水,先将前些日子收的梅蕊上的雪水煮沸,然后将沸水倾入紫砂壶、公道杯、闻香杯、品茗杯中。然后茶叶放入茶壶中,占茶壶的七成,这被称作“乌龙入宫”。牙儿奉上开水,让滚烫的沸水从高处冲入茶壶中仿若“高山流水”,之后将溢出壶顶的泡沫刮去似乎是为“春风拂面”。纤纤玉手将壶盖轻轻合好,以沸水淋于其上,名为“重洗仙颜”,如此,壶盖上暗青的色泽立马冲洗的光鲜了起来,且染上淡淡梅香。然后牙儿倒出第一壶茶,用此壶初沏之茶浇冲杯子。第二壶茶,牙儿便准备着开始斟茶,接下来是“玉液回壶”,将壶中茶倒入公道杯,杯杯都是茶质清纯,品色一致。牙儿看众人看的认真,便更加仔细了,她小巧的执起茶夹,将闻香杯、品茗杯分开来,放于茶盘。然后把茶分别倒入闻香杯中,这茶她只斟了七分满。残余之茶便一点一抬头地依次点入四杯之中。此过程称为“关公巡城”和“韩信点兵”。四个杯中茶的量,色皆均匀相同,果然十分精妙。
牙儿将斟毕的茶,双手奉于洛久清和软羽,自己也捧了一杯,然后敬了洛久清,再敬软羽。两人含笑回敬,三人依次而坐,各自将茶倒入品茗杯,然后再将闻香杯扣在品茗杯上,一指扣品茗杯,两指夹闻香杯,向内翻转着。轻嗅闻香杯中的余香,软羽不禁赞道:“确实是好茶,味道幽香绵长,闻起来叫人清爽得很,像有点鄙味。”
洛久清勾起一抹浅浅笑意:“是啊,丫头从哪里得来的好茶?”
牙儿吐了吐舌头:“银子有什么换不来的?所以才比我们素日吃的好。”说完她调皮的眨眨眼:“这茶名牙儿不说,吃毕后两位姐姐来猜猜,如何?”
“古灵精怪!”软羽嗅着闻香杯的余香:“猜着了可要把茶分我一半!”
牙儿咯咯的笑着:“这是自然的了,这原也不难猜,你我不了解,可是小姐我是知道的,平日里并不喜欢这种味道的茶,小姐应是猜不出的。”
软羽听这话点了点头:“我也不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需吃过了才有望猜的着。这茶闻着甜,不像小姐平日里饮的苦茶。”
“你倒还是细心。”洛久清点点头,自己并不喜爱饮茶,但若说到喜好,便是越苦越好。
牙儿笑笑的看着洛久清:“小姐说句衬景的诗来如何,起个兴儿便可品茗了。”
洛久清低垂眼眸沉思片刻,柔声道:“此情此景,正是‘世人若解茶之道,不羡仙人做茶人。’”
牙儿点头应道:“正是此理。”语罢用三指取品茗杯敬过头顶:“请。”众人亦回礼,以“三龙护鼎”用三口轻啜,顿时清香满口,苦中带甜,茶香绵长,梅香清远,还隐隐一股青草气息。
软羽放下茶杯,笑道:“果然是个有钱的丫头,这茶虽不是同类上乘,却也是好茶。我并未吃过,你倒是说说名字吧。”
牙儿摇转着杯中干净的青色,不无得意道:“这茶确实花了我不少银子,至于名字吗……”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洛久清捏捏牙儿的小脸:“就知道你只肯在茶上花这么多银子。”
软羽捏了捏牙儿另一边脸,笑着揉揉:“小蹄子,说是不说?”
牙儿摇摇脑袋,顽固的不开口,只是调皮的看着两人。
软羽不依,双手挠着牙儿,可是把牙儿痒的受不住了,又不能挣扎的动作太大,她只得大声求饶:“好姐姐,我错了我错了,仔细着我的茶具是正紧!”
软羽停下手,威胁的看着牙儿:“那你说不说呢?”
牙儿捂着嘴,眼神无邪,声音却是止不住的笑意:“好好好,此茶名唤六安。怎么样,有名吧?”
洛久清和软羽纷纷点首:“果真是好茶啊。你哪里有那么多的银子?”
牙儿挑了挑眉,略带不舍的说:“本想买几斤上好的,向小姐借几两银子,但是那天……”牙儿停了下来,后面的事大家都清楚,不过是洛久清给了软羽。
软羽顿时面上浮起愧色,低声道:“是我的不对……”
牙儿急急摇头,语速稍快道:“软羽姐姐说什么呢?牙儿虽然还小,却不是不懂事,姐姐那是天大的事,牙儿的茶什么时候买不是买?”顿了顿,牙儿又不好意思的开口:“而且,姐姐能来照顾流清阁,愿意受委屈照顾小姐,牙儿心中……真的很感激。牙儿愿把姐姐当作亲姐姐,姐姐可以叫牙儿一声妹妹吗?”
软羽惊了一下,然后绽开一个舒爽的笑容,她本就很有几分姿色,虽如今脸色依然憔悴不堪,却也平添了一缕美感:“我是独女,虽说也有不少姑表姐妹,到底没有真正的妹妹,如今添了牙儿妹妹,是我的造化。”
牙儿喜的顾不上好茶了,直直放下就抱着软羽喊姐姐,往日里总没有生气的流清阁内闹做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