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 前路未知
这一夜,黄沙拍打着帐篷的声音时而听得到,醒醒睡睡,早晨醒来,比没休息还要累。如夜,僵坐在搭的简易木床上。他这么多年征战沙场,出生如死,究竟是为了什么?效忠这个在九年前就抛弃了他的国家吗?他想想就觉得讽刺,他也知道这不是理由。
只要他愿意随便要个官职,李笑允都会答应,他稳坐的江山这些年都是他华如夜打拼的,就算是他要回一半国土,自立为王,也不算是谋反吧。可是他到底想要什么,他都不知道。华如夜蔼如夜,你为什么而活?他低头,笑得苦痛。
“将军,该用军膳了。”允冉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知道了。”他冷声道。
这些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得,唯一的执念就是找到和勉,现在找到了又能改变什么?那接下来的九年呢?再九年呢?他是那个宁可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的华如夜吗?他曾经也不是冷若冰霜的人啊。
阡婳行过回廊,夏日的风轻轻掠动她的百褶裙,竹槛微凉,廊影映着树影婆娑。青罗不在身边,她连个能好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前些日子与如夜一别,她知再见遥遥无期,不知他是否安然?他曾说若是想见他就放五色烟于天空,他的人看到,他定会前来。可是这王府虽不比皇宫内院,但毕竟人多眼杂,更何况他身份特殊,若是这里的人知道他到了千秋境内,不知有多少人欲将其除之而后块,她怎好贸然请他前来。
“五嫂嫂。”阡婳转眼一看,是世颜。
之前她到宫里看过她一次,她能出宫来这里,也不是易事。
“嫂嫂,我在宫里除了请安就是刺绣,这不许去,那又不能去,真是没意思透了。”她高兴地走过来,她扎着复杂的发式,身着樱粉色褶裙,朱唇皓齿,削肩细腕,还一脸的委屈。
阡婳拉起她的手,她这样的性子,呆在宫里就和坐牢一样。听她在耳边叽叽喳喳地好像世界上都没有了烦心事。她能来,是好事。
“怎么出来的?”
“我缠着父皇好多天,他才放我到这来。”说完对后面的宫女太监说:“东西都放到正堂去吧!”她在这才仿佛真的回到了家。
“在这多住些日子,我一个人也闷得慌。”阡婳吩咐旁边的几个丫鬟:“去吧东客房收拾好,取些新的被褥和茶具。”
“是。”
“走,到屋里坐。”她拉着世颜进了正厅。
“五哥还没有下朝吧,父皇要我和五哥一起来,可是我等不急要见嫂嫂,还有我未来的侄子。”她忍不住探手在阡婳的肚子上,眨着眼睛笑,“他动了,他动了。”
“才六个月,哪里会动呢?再说,你怎么知道是个男孩儿?”
“明明就在动,他告诉我的,他是我的亲侄子。”说着摘下手碗的珠串:“这是姑姑给你的见面礼。嫂嫂帮他收着。”
“好。”阡婳将珠串纳入袖中。
“将军前面就是一线天了。”子冉调转马头,停在如夜一侧。
“让全军小心戒备,减慢步伐。”
所谓一线天,就是承晋的天险之一,十几丈高的两崖壁之间有一条只有一匹马可以通过的路,若是承晋的军队在上面设伏,那他们一定损失惨重。
“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吗?”
“还有……还有一条山路。”子冉迟疑地回答。
“怎么不早说?”如夜想过这条路有多难走,却不想是这边狭窄。
“那条山路已经废弃多年,我们不熟悉地型,凶险万分。”
“报!将军,前面的士兵都倒在了路口,敌人早有埋伏,从崖上抛下毒粉,大放烟尘,前面的几百士兵,全部窒息而亡。”回来的人满身污尘,一膝跪地。
“下令,全军撤回。”如夜眸光一聚,大声命令道。这次是他的失误。
“这可如何是好?”子冉带着众将领在大营内来回踱步。
如夜坐在正位上一言不发,脸冷得像块冰。这一仗,他们不占据天时和地利,若是再军心涣散,不战已败。
“将军您说句话呀!”子冉身后的人忍不住了。
“通告全军,连夜赶路。从山路走。”他只能这么选了,他知道这样一来有多凶险,可想把他困在这儿吗?不可能。
“将军三思啊!”
“是啊,将军。”
“即刻出发,有违背军令者,军法处置。”
尽管有再多的不愿意,也只能忍着,军命如山。
一路微弱的烛光透过白纸,在山风下灯芯一晃一亮,一路走过空旷的山谷,风穿过山沟,穿过密密的从林,如野魂凄厉地哀号,全军走得很慢,谁不小心被山石绊倒也会让周围一圈的人冷颤,月光暗罩着整座山,半黑不亮,更觉得森然。
这样的速度天亮之前一定翻不过山,如果这样被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众将士已经身心俱疲,他又何尝不累呢?挺过这里,他们就赢了一半。
“众将听令,加快脚步,天亮之前翻过此山。只有这样,我军才能不被敌军发现。”如夜始终走在最前面,军中大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将士,对他除了敬畏还有同生共死的情义,再苦再累也要听从他的命令。
到了后半夜,路出了岔口,两条都是杂草丛生,藤蔓斜缠,辨不清方向。
“子冉,地图拿来。”如夜提灯在地图上方,到这里,地图就到这里就没有了。如今已过了山顶,到了另一面的半山腰。如何抉择,整个军队的存亡,只在他一念之间。
尽管在士兵的人数上万古占了优势,但若是在如此疲惫之时被敌军发现,也难保不会战败。或是军队迷困于山野,数万将士,白白死去,而这一切由他一手造成,不用别人多说,他也断不会苟活。
“全体将士,原地休息。”现在能做的,只有等。等到天色亮些,敌人有所动作,他才能判断,哪条路才是正途。
暮色泛起得这样晚,晚得诡异。
“元帅,已经派人在崖顶看守,除非他们飞过去。”说这话的男子,十八九岁的模样,透着一种不够稳重的气息。
“好。多派些人去山下盯着。”从面具下传出细脆的声音,这人身材不高,穿着软甲,双手背过身后。高高扎起的发随风飘拂,虽看不到面目,也有英姿飒爽之感。
“将军,那里有烟。”蒙蒙亮的天际,袅袅的几缕炊烟,山路虽曲折,倒也能看个大概。
“众将士们随我即刻下山。”如夜军令一下,大军迂回于山路上,在休息时已经进过食,现在众军最缺乏的就是水源,随身的水囊中早就一滴不剩了。
万古城中央的皇宫一同往日,笙歌曼舞,小扇轻摇。银烛簟光,霓裳如瀑。回眸娇颜不胜数,两座掩面羞饮露。琴声间关莺语,编钟铿锵不嘈,瑟音回环如诉。
“皇上,我们玩射覆如何?”左臂中的妃子,风骨肌凝,粉黛朱唇,媚声撩人。
“好,就依爱妃。”
刚刚提议的美人,娇羞一笑,偎进怀中。右侧的妃子皓碗高举:“皇上,喝臣妾的酒。”
李笑允精致的脸,笑得慵懒,唇触金杯,一饮而尽。
酒案上已摆金盂,皇上的贴身太监给旁边的宫女递了个眼色。那宫女意会了,捧着一物上前,上覆红绸,置于金盂之下。
“都来猜猜看,对了有赏。”李笑允挥手示意台下的几位昭华。几人有兴致地凑到盂前来。
“是芙蓉玉扣。”右面的妃子答道。说完期待地看着身畔的李笑允。
李笑允摇头:“不对。”
此时门开了,一太监走到台前来,道:“左丞相在门外,说有要事求见陛下。”
“这左丞相,总是喜欢扫朕的雅性。”笑意立刻寻不见了,松开两侧的美人:“你们都各自回宫歇息吧!”左右两位和台下的几位昭华皆讪讪离开。“你们也都散了吧!”乐师和舞姬也都施礼退场。
“宣左丞相进来。”李笑允坐直身子,一改刚才作乐的姿态,左丞相辅佐两代皇帝,他对他是有几分敬重的。
“老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他匐身于地。
“爱卿免礼。这么晚来见朕,有何要事啊?”
左丞相起身,上前两步,道:“华如夜出兵近月余,未曾派人回来向陛下禀报战况,可见其傲慢不训,加之其朝堂不向陛下行礼,又于诸多大臣不和,臣以为,应当施以严惩。”已算老迈的左丞相说起华如夜来慷慨激昂。
“爱卿多虑了。华将军不向朕施礼是朕特许的,爱卿也知晓此事。承晋一带占据天险,不易攻破,华将军定是遇到了难处,才没有急时禀报战况,朕耐心等待便是。至于他与诸大臣不和之事,朕也早有耳闻。不过是为臣子的方式不同,并无大事。”李笑允面略有不悦,这些年他不知看过了多少弹劾华如夜的奏书,他都一一废置了。
“皇上,不行跪礼,我朝从无先例,于礼不合。况切华如夜仗着自己有些战功就骄横跋扈,目中无人。若是不除他,难保他哪日振臂一呼……”他说到此处,面部烧着一般的红。
“好了,朕自有分寸。”李笑允打断他,他说的这些他都清楚,但当年他代自己质于万古,归国后又南征北伐,战功无数,没有向他讨过什么。他既无意反他,他也该尽力保他周全。
“皇上,华如夜不能留啊,皇上。”左丞相扑通一声跪下,有几分逼迫的意味。
“放肆,是朕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李笑允一跃起身,背过身道:“无须多言,退下吧。”
左丞相迟迟起身,走出承韵殿,长叹一声。
如夜,若是哪一日你举兵谋反,朕也绝不姑息。李笑允转过身,等打完这一仗,也该收回他的兵权了。
“五哥,我进来了。”世颜话音未落,已经迈进了正屋。
“多大的人了,还没改了这不敲门的毛病。”云扬一边给阡婳摇着扇子,一面数落刚进门的世颜。
“五哥,我这好不容易来住几日,母后不训我了,你又来唠叨。”她朝云扬翻了个白眼,莲步走过来。
“嫂嫂,天都这样黑了,还在做衣服啊!”世颜拉过椅子坐下。
阡婳继续缝着小衣服的袖子,笑着回答:“孩子的衣服要多做几件,做两件男孩的,做两件女孩的。”
“嫂嫂,歇歇吧,以后啊多得是的时候,做到你烦为止。”说着,趴在桌子上看着阡婳。
“好,不做了。”阡婳放下手中的针线,闭着眼睛晃了晃头,她确实有些累了。
“你五嫂啊,一拗起来,谁的话也不听,还是你说了有用。”云扬换了只手,继续摇着扇子。
阡婳覆手在他的小臂上,他扇了许久了,该歇歇了。云扬把扇子递给世颜。
世颜不接,扭过脸道:“真是的,让我自己动手啊!怎么当哥哥的?”
“好好好,哥哥来。”举扇在她耳后,一下一下。
“嫂嫂,世颜想吃梅子了。”对着阡婳讲,手却扯着云扬的袖子。
“哥哥,去给你拿。”阡婳看着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在一旁不言,这丫头撒起娇来,真是有一套。
“嫂嫂,现在像五哥这样的男人真是不多见了,风流倜傥,对人又体贴。”世颜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阡婳。
是啊,他是难得的好男人,可她不是一个好女人。她的心里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盘踞着。阡婳笑的淡然:“若是方才他在的时候你这样夸赞他,他不知多高兴呢!”
“那可不行,不能让五哥听到,让他对嫂嫂更好才好。”
阡婳见她这般稚气的样子,忍不住抿着嘴笑。
“嫂嫂,笑起来真美,以后多笑笑才好。”世颜自己也笑得合不拢嘴。
如此盛夏,月明星稀,夜里的风都和暖,月光下云扬的身影拉得老长,回廊旁站立的婢女偶尔侧着头细语。他的脸上一片阴霾,此次到万古和亲的公主,正是世颜,他如何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