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
年华飞逝,冬去春来,一晃就已是两年。
平淡与宁静在亘古不变的岁月中,就是人不曾意识到的空气,虽触摸不到,却是生活的根本。
“而如今,秦子楚竟然真的来了,我曾以为,他已经死了……”一阵悲凉传来,她满眼哀凄,埋下头不敢去想接下来的事。
人归来,犹记怨。
手一滑,精致的瓷瓶掉落在地,打断了她的沉思。
“糟了!”突然想起什么,她脸色变得惨白,“既然他都来了,肯定是有万全的把握,这客栈恐怕是早就被人监视着,那阿爷他……”
素心蓦地跑出房门,一出门,却撞见秦子楚在走廊的尽头伫立着。
他双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若斜风细雨般温润的神情,让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的眼中望见的是江南的桃花流水,白鹭高飞。在这种朦胧之中,素心竟有些期许他会改变心意。
“别来无恙?郎君。”她如清风平淡的声音掩盖了内心的跌宕起伏。
“身子还行。”他的嗓音若黄叶落地时那么轻柔,又含着绿竹生长时的坚韧,“只是因两年前,被人一剑刺伤后,每年下雪天,寒气入骨,便会觉得疼痛难忍。”
雪从走廊乌黑的木窗飘散进来,和着冷风吹拂起秦子楚的墨发,衣袂舞动,明明弥漫着冬日透骨的冷意,却只让人觉得君子如斯,温润如玉。
他看起来是那么温润,淡淡的话语仿佛在诉说与他毫不相关的事。若非素心亲身见识过他残忍又无情的手段,恐怕连她自己都要相信他不在乎那些恩怨了。
若是不在乎,何必来此?
他还是如以前一样,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等到事情发生时,往往让别人措手不及。
“你的手下是不是已经把我父亲抓住了?”素心微皱眉头,紧紧盯着他,“他是无辜的,你不要伤害他!”她继续道,连自己都不曾注意到自己声音中的尖锐。
秦子楚却只是缓缓开口,“你指的是哪个父亲?”
一霎时,什么东西猛地撞向她的心房,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的希望,青绿色的身影微微椅,却还是不敢相信,“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微微笑道,“你在这有了养父,就不记得你的亲生父亲了?”
父亲没死?素心转头看向秦子楚。
那个从小陪伴她长大的父亲,她的榜样,她成长的每一个足迹都包含着他的引导与教诲。自己找了那么久,始终都没有一丝音讯。难道秦子楚找到了,还是?她的心抽搐着,双手紧握,“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一支束发的木簪突然被扔到了素心的脚下,秦子无情的话语传来,“你自己看看,是否为你亲生父亲的随身之物。”
素心埋下头,伸手拾起它,紧盯着那支木簪。
果然是父亲的,素心无奈的笑了。那是阿娘给父亲做的,几年了,即使已经磨损得有些破旧,父亲也舍不得扔。
“还有这个。”秦子楚从衣袖中掏出一团白纸,白纸渗透着暗红的血液,里面好像包着什么东西。此刻他凝视着她,诡异的笑容从嘴角绽放,“这也是你亲生父亲的随身之物……”
她看到那纸团外的血,心房激烈地跳动起来,紧张传遍了全身,连指尖都突然透着凉意。
颤抖着,素心伸出一只手接过那个东西,不敢打开看,也不敢相信心中所想。“怎么?你猜到是什么了?”他有些阴冷的语气令她突然脸色铁青。
素心剥开那团东西,一层一层,越往里,已经凝固的血就越多,一霎时,眼睛蓦地触到那个令她几欲作呕的东西。
那竟然是一截人的手指,皮肉连着骨头,已经乌黑的血液,令人触目惊心。只是看一眼,就能感受到骨肉分离的痛苦,还别说亲身经历了。
惨白着脸,素心的手禁不住颤抖,东西滑落到地上,泪水簌簌地从她的眼角扑出来。
极端的愤怒与怒火充斥向她袭来,她的双眸陡然布满鲜红的血丝,“你……你!”五脏六腑的痛楚令她几乎说不出话。“你怎么能这样折磨他!”素心声音突然嘶哑了,大脑一片空白。
若是一个人有毕生珍爱之物,不论世事如何变化,不论经历多少沧桑,都不应该放弃来之不易,上天赐予自己的所爱。
这俗世中,有多少甚至连自己最爱的是什么都不曾知晓的人,直至临终最后一眼,都不能看到自己的心。
而素心的父亲将箫乐视为一生所爱,从九岁便开始吹箫,三十几年来从未间断。曾经的岁月中,父亲的箫声一直伴着素心长大,他那样美好的人,那样清俊又柔和的面庞,不知如今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秦子楚却丝毫不在乎的将地上的一截手指捡起来,又细细的包好。
他看见她这般痛不欲生的神情,突然冷漠地笑了起来,“他现在被关在地窖中,就如当初的你一样,不过我还没对他怎么用刑……”
他走向素心,修长的手沾着刚才纸上的血,抓住她的下颌,令她微微挣扎起来,然后凝视着她的双眸,“杀了你的养父,否则你的亲生父亲在洛阳,就必死无疑了。”
无止境的静默与空白,时间在那一刻突然消失,他冷漠的字眼回荡在她的脑海里,撞击着她脆弱又疲惫的的心灵。“你说什么?”带着沙哑与倦怠,她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如今的秦子楚竟然这般狠心,不敢相信她与他之间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求你放了他吧……”声音沧桑又疲倦,素心扶着木墙,慢慢地跪了下来。
她暗含忧伤的眸子望向秦子楚,无比卑微地向他求情,“他是无辜的,我们之间的恩怨,不应该牵连到别人。”
“我求你了!”她抓住他的衣袖,抛弃一切的自尊与自爱,第一次对他这般苦苦哀求。
他见此,目光陡然变得冷淡许多,嘴角泛起一丝在暗含嘲讽时,才会露出的笑容。仿佛是嫌弃她肮脏一般,秦子楚猛地甩开素心。她扑倒在地,冰凉与冷寂向她传来,绝望将她包围。
“我限你三天之内做出决定。”
“那个瓶子还等着你……”
窗外清晰冷寂的光芒透过雪花,淡淡的映在他好看的鼻梁上,似天空中白云一般清逸,温润无害的面庞就如曾经,可是如今,她的心里只有他决绝的背影。
秦子楚走后,素心依旧瘫软在地上,她目光无神的睁着眼,鬓发因刚才的倒地而散落。
突然,门外传来褚叶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
“阿心,我回来了。”
素心闻言,吃了一惊,赶紧起身理了理头发,跑出去,看见褚叶满身黑泥,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阿爷,你这是怎么了?”她惊异的望着他。
“前方在那个常过的河边,下了雪,本来平日就滑,可今日却特别不好走,不小心就摔了一跤。”褚叶叹口气,“阿心,你的背怎么样了?都怪我,走路不好好看着,大夫都没请来。”
他皱着眉头,眼带惋惜与自责的看着素心,“你的背还疼吗?”
都这样了,他想的都不是自己,而是她。
素心泪光点点,抿着嘴唇,摇着头,“早就不疼了。”原来秦子楚没有将阿爷抓住,那他是什么用意,难道那段路他做了手脚?
“阿爷,我扶你回房,你换了衣裳就好好休息吧。”她瞟了一眼坐在一张案几旁独自饮酒的秦子楚,“这儿我看着就行。”
“好。”褚叶又转过头对着秦子楚道,“客官您慢用,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尽管说。”
“行了!”素心觉得他在这儿多呆一会儿都不安全,“我会照看好的,不要管那么多,阿爷……”她没有等秦子楚回答,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他。
褚叶虽觉得她有些异常,可却以为她是关心自己,便没多想,一边往屋里走去,一边道着,“阿心,等下把我一直用的小刀与那个木头拿来。”
等素心把褚叶安置好了,再回到大堂,发现刚刚还在这儿的身影,此刻竟没有了。
一瞬间,仿佛刚刚经历的只是一场梦,只是一场能随时醒来的噩梦。
她四处张望,青绿色的衣裙随风摇摆,白纱飘散,如画的脸庞上透露着不知名的情愫,好似秋季梧桐叶被雨点打着时的忧伤,又如春华百花初到人间时的期冀。
“真的是一场梦吗?”她缓缓握住自己的双手,渐渐用力,却清晰地感受到了指尖传来的疼痛。
可惜……不是。
她埋下头,走向自己的房间。
房里的东西,随时提醒着残酷的现实就在她面前。那个经隔几年的瓷瓶依旧躺在竹木地板上,依旧精致华丽。
“你为何不能放过我……”她眸子里映出曾经的时光。
两年前,在岁月仍静好的时候。
那时,正是桃红柳绿,百花盛开的季节。好鸟枝头,啁啾宛转,有着大好的春光。
素心的祖辈曾是极力支持太子一党的人。后来太子被废,其家族为求自保,就自请辞官,举家迁隐山林,从此不问世事。唯独醉心于竹萧声乐,子子孙孙都会偶尔在士族大宴上演奏萧乐,以此来勉强维持生计。
到了素心这一辈时,家族就彻底没落了,只剩下其父一脉单支。但因其家中素心自幼对萧乐异常敏感,纤纤玉手握着竹萧,随口一吹,便胜似仙乐,十分动听。久而久之,在爱好风雅的洛阳城中,素心也得了一个才女的称号。更有人一掷千金,就为能够一闻素心的箫声。
这一日,天空碧净,晨曦泼洒。从幽静的竹林中传来若隐若现的箫声,仔细一听,偶能闻到琴萧合奏之乐。走近一看,持箫少女面不敷粉而白,唇不涂朱而红,正是素心。而那位奏琴的女子,云鬓轻挽,玉簪斜坠,脸色略显苍白,双眸似是盈盈秋水。
本来沁人心脾的乐声,蓦地被这奏琴女子一阵急烈的咳嗽打断了。
在旁坐着的秦子楚见到此状,连忙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陶瓶,打开让女子闻一闻。这药也的确神奇,女子闻后,脸庞因咳嗽而出现的不正常红晕渐渐散去,咳嗽也轻了许多。
秦子楚微微皱眉,轻柔地扶着这女子道:“心儿,这竹林本就湿气重,你又呆了这些时候,不如回房休息吧。不然,你的气喘症又要复发了。”
素心听到秦家郎君将自己夫人叫做“心儿”,微微觉得有些特别。秦夫人名为祝心,而她自己名为素心,时人大多以阿什么来称呼人,就比如,她自己的亲人都称她为“阿心”。
不过“心儿”也挺好听的,这天下,恐怕也只有秦家郎君这样爱自己妻子的人才会想出这样的别致的称呼。
只见这秦夫人闻言后,轻轻靠在秦子楚的身上,“我无甚大碍,好不容易才请来素家娘子,可不能白白枉费了一闻仙乐的机会。”
她的声音就似是羽毛轻轻划过人的心扉,使闻者都些许为她感到心疼。
素心便是如此,她虽是第一次见到秦夫人,却对她产生了好感,“无事的,下一次只要秦夫人想听奏乐,素心必定赴约。”她对着秦夫人微微笑道。
“如此,就多谢素娘子了。”秦子楚深邃的目光落在素心的脸上,“我夫人身体不适,还是改约下次要好。”他把祝心轻轻扶起来,“请素娘子在此稍后,我会派管家来安排娘子出府的。”说完,他们俩相依而去的背影就出现素心的面前。
素心看着他们走后,就径直到石桌旁坐下,细细打量周围的景致。
只见这个园子佳木葱茏,花草繁茂,奇山假石,曲径通幽,果然是个宜人养性的好地方,“素来听闻秦家郎君宠爱夫人,为她养补修了个园子,果然如此。”素心暗自忖道,“不过那夫人年纪轻轻的,看上去是个良善之人,怎么会得那种不治之症呢。本来也是一对神仙眷侣的。”
她微微叹口气,“唉,这世上真是红颜薄命。”
素心在这厢胡思乱想,迎面走来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他说秦夫人吩咐,准备了马车仆人,要他一路送素心回到府中,她才放心。而素心记着父亲的嘱托,万万不能让外人知自家住在何处。她推脱一番,那管家却道如素心不答应,他只好去回了夫人,请夫人定夺这事,否则怠慢了贵客,他难以交差。素心忖道:这秦夫人有病,我若是以这些小事去扰她,岂不是是我的不是了。于是就跟随管家上了马车,由素心指路,管家驾车。马车一路行到了素心家的玄边。她下车道谢后,管家才调转马头,返回秦府。
素心沿着湖畔往家中走去。此时已是日稍西移,湖中碧波荡漾,天空万里无云,绿依依的杨柳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摇曳。
从前方一菊花篱笆围着的院子里,传来丝丝澄澈的箫声,那乐声好像从远方黛绿的群山散开,又如畅通无阻的净化了这俗世的尘埃。忽而似闺房低语,缠绵悱恻,忽而似金戈铁马,纵横沙场。
素心闻此乐,见此景,知那温柔的乐声是母亲的琴萧,那胸怀宽广的是父亲的洞箫。
侧耳倾听一会儿,又有清泉般的七弦之音。这琴萧合奏之乐,令素心的思绪飘向九天之外,于是她拿出身后的竹萧,纤纤素手,红唇轻启,这一家人的密意浓欢,随着鸟儿的叽叽咕咕,带来了一下午的慵倦与温柔,连天地都为之动容。
而远处,在密林中掩藏了一辆华贵的马车。马车中人,青丝随意披散,双眸盈盈秋水,眼神中夹杂着惊艳与些许失落。在掀开帷帘,凝眸向湖畔手握竹萧,似是绝美良玉生成的素心看了一会后,才带着万千思绪,令马车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