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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

    翌日清晨,微弱的阳光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纱,既苍白又冰凉。

    冬日寂静的杏园中,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素心最先意识到院子外有人敲门,她微微动弹,从床上下来,轻手轻脚地穿上鞋子。转身看向正在熟睡的宁知,抿嘴笑了起来。

    只见这厢房中,只有这张床还算得上干净,其余地方都不堪入目,到处都弥漫着灰尘与蜘蛛网。而床上的被子,还是素心昨晚摸黑从曾经用过的衣柜里找到的,虽然散发着淡淡的霉味与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奇怪味道,但也还能用。

    自从秦夫人死后,这个屋子就被秦子楚下令锁了起来,一切还是如以前的摆设,但一切都又与以前不一样了。

    素心陷入沉思,却猛然听到院外有脚步声传来。她伸手披上外衫,打开门,往外走去。

    长发披散,衣裙也稍微发皱,裙角不知何时还沾上了一些灰尘,她就这副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昨日那个着宝蓝色衣衫的管家带着几个仆人正站在院子里,他看见素心这副模样,眼神露出些许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他走上前来,对着素心,“素娘子,郎主吩咐,让我带你去书房。”

    他不是曾经她在秦府的那个管家。此人面孔显得很年轻,嗓音清越,剑眉星目,挺拔俊秀,像是一朝廷中新封的将军,不像是能屈尊管着这秦府后院闺阁之事的人。

    素心看着他的眉眼,总觉似曾相识,但又回忆不起来。

    好像顾虑着什么,他微一沉吟,望向她,“只是……娘子这副样子,恐怕还是要整理一下才好。”

    素心拢了拢衣衫,清晨的寒风颇为刺骨,她呼出的气息都有些凝结,“我也打算梳洗后就去见秦子楚。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你家郎主难道不知吗?”

    霜露裹在一根根树枝上,满地落叶,日光清楚地照耀出杏园此时的破败。东西厢房的木门已经垮掉,曾经的朱红走廊也尽然褪色,窗户中的白纸早就被北风吞噬,只有正房稍能入目。

    这位男子听闻素心直呼郎主的名字,再观察她的相貌与举止,就觉得她与郎主关系实属不平常,“娘子勿要生气,日常用具现下已备好,也准备了早饭,正放在院外打算搬进来,而且郎主也安排了仆人打扫杏园。”

    他微微侧身指着后面那些人,“这不,就只等娘子随我去见郎主,这屋子今日必定会收拾齐整的。”

    “那你让他们把东西搬进来吧,我去去就来。”素心往正房走去,却听见后面管家说道,“娘子,不如把衣裳拿进去吧?可能不是很合身,但两位娘子现只能将就一下了。这也有热水,是给两位娘子梳洗用的。”

    管家旁侧立着两名婢女,一名婢女手里捧着两套衣服,一名手里拿着木盆,右边是木桶,桶里正冒出白白的雾气。

    素心见此,有些惊讶这个管家如此细心,不像表面一样。她走上前接过衣服,对着那年轻管家道了一声谢。

    两名婢女踏着轻快的脚步,一个端着木盆,一个提着木桶跟随素心向屋内走去。

    在她进屋后,两名婢女把门关上,穿着黄色衣衫的婢女,下颌尖尖的,嘴唇很薄,看上去有点刻薄,不过她说话的声音却是十分柔和,带着软软的绵意,“娘子,这个盆子放在哪儿?”

    “就放在里屋的案几上。”素心走向里屋,看见宁知已经起身,“阿姊,这是他们送来的衣裳?”宁知上前,伸出素白的手拿起其中一件,只见柔软如雪的上好锦衣后面锈着一只仙鹤,“这衣裳好生华美,他们怎么突然送来这么好的?”她偏头向那两名婢女看去,有些奇怪的小声问道,“这是?”

    素心也不明白秦子楚在想着什么,她黛眉微蹙,叹口气道,“但愿不是坏事就好。”

    宁知见她又皱眉了,用手轻轻的抚着她额头上的惆怅,“不要担心,我们会好好度过每一天的。即使有困难,我也会陪着阿姊。”

    “老皱眉头会长皱纹,你不会不怕自己变丑吧?”宁知调皮的打趣着素心。

    素心闻言扑哧一笑,“你才什么年纪,就在说这些事了。对了,你今日可要出府?”

    宁知一边梳洗,一边道,“今日要去宁府。”她换上已经备好的衣裙,没有听到素心回答,转脸看见素心又在发呆,“阿姊,我会回来的,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这儿的。等我回了宁府,就请我的族伯也将你接到宁府居住。”

    素心淡淡一笑,她看着宁知天真的容颜,不禁有些难过与惆怅。

    如果有那么容易出去就好了,她不是被软禁在这里,父亲也不是被人囚禁。“你有这份心就行了。”

    她伸手抚摸着宁知乌黑的头发,“出去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这儿的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以后若是还……还有机会,我们再见。”

    “阿姊……”宁知见素心如此悲伤,准备安慰她一下,此时门外却突然传来声音,“娘子,可准备好了?郎主还在书房等着。”

    素心闻言,蓦地一阵慌乱向她袭来,仿佛有什么珍贵东西要丢失,而她却只能看着它离开一样。

    她忽然拉住宁知的手,“你一定要,要……”宁知闻言,有些惊讶的问,“要什么?”

    “娘子”,门外又响起了声音,这回是管家年轻的嗓音,“让郎主久等,郎主虽不会怪罪娘子,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要承担责任,还望娘子不要为难我们。”

    素心闻言,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她看向宁知,轻轻的说了一句,“没什么,你将早饭吃了再走吧,他们也准备了早饭。”

    趁着还没有因为她对宁知造成什么伤害之前,就这样分开,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说完,她就走向屏风后,简单的梳洗一下,又将身上的衣裙换了。

    出了屏风,宁知正睁着双眸一眨也不眨的望着她,可爱极了。素心朝着她微微一笑,便打开门,走向了那个管家,对他一礼,“走吧。”

    走出杏园,素心走在年轻管家的后面,却看见这管家行走时有些怪异,好似被什么扎了一般,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的,但又不像平常跛足之人那样严重。

    一路向书房走去,素心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场景,渐渐恍惚起来,仿佛又见着了曾经的岁月。

    秦府规模宏大,堪称洛阳城里一大奇景。就算不提其规模,就是府里的建筑与设计,景色与花草,也是足以令人瞠目结舌。

    一入眼,就能看见秦府朱红大门对着的照壁。

    照壁上一凤一凰,栩栩如生,每个细节都精雕细刻,特别是神鸟的眼睛就如真的在深情凝视着对方,即使彼此都化为石雕,也心系曾经海阔天空,曾经经过的河水干枯,经过的千年万年。

    左方一枝雕刻的粉菏,也似乎正摇曳着,娇嫩的花瓣上,是真挚爱情的高歌,一曲《凤求凰》,相如赢得了文君的心。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这首爱情的赋文,就这样直白毫无遮掩的刻在秦府大门的照壁上。它是秦子楚亲自命令工匠把他自己抄写的赋文,一笔一画完全毫无差别的雕刻在上面的。

    单单看笔风,就令人觉得是一种享受,和风扑面,清逸俊秀,仿佛仲夏之际绿叶漫天,日光照耀远方河流的清澈,波光点点,就如初见他时的温润无害。

    秦子楚七岁前,锦衣玉食,父亲与娘将他视为掌上珍宝。而在他七岁时,父亲因朝中政变,一纸皇书,被关入牢狱,秦府被抄了家。秦子楚的父亲在狱中得了重病,又没有及时医治,便一病而亡。他的娘因自己夫君突然死去,没了支撑,也郁郁而终。

    此间时代,有亲族被朝廷抄家或是贬官,其族人不愿生惹祸端,大多事发时便与亲族断绝关系。因此,还是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的秦子楚,一霎时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族人皆不愿领养的一个罪人之子。

    他父亲的一位朋友,也就是祝心的父亲祝良佑将秦子楚接进自己家中居住,而从那以后,秦子楚就一直在祝府中生活。

    那时,他刚刚到祝府,面前的地方,轩昂壮丽,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皆以朱红为色,仆人婢女,个个着锦衣戴玉钗,端的是富丽堂皇。

    即使是曾经的家,也没有这样奢华过,才七岁年纪,小小的秦子楚还不太清楚自己怎么会到这样像皇宫的地方,虽然他不知道皇宫长什么样,他也不知道阿爷与阿娘怎么了,只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书童,还有被他常常捉弄的婢女不见了。

    突然看到了许多陌生人,他们都着素缟,面色严肃,整天都是眼含悲戚的盯着他自己。

    唯一的奶娘牵着他的手,将他送到了祝府后门,“阿郎,从今以后你……”她说着说着就哭了。

    秦子楚伸手擦拭奶娘的泪,还带着稚嫩的声音传出来,“阿蒲,你不要哭,看见你哭,我也要哭了,阿爷常常告诉我,男子汉是不能哭的。”

    奶娘不忍心看见这么小的孩子,就要知晓自己的双亲已经不在了,便说道,“阿郎,你在这住着,凡事要多小心。不要像以前在府中那样爱捉弄人,在这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了……”

    她掩面,转身伸手一抹眼泪,又对着秦子楚道,“你的阿娘与阿爷只是……只是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们过一段时候就会回来的。”

    阿蒲将秦子楚拉着,走到祝府的管家面前,最后再嘱咐着,“阿郎,我以后不能来看你了,你要记着刚刚阿蒲给你讲的话。”

    她快步离开祝府的后门,却听到秦子楚带着稚嫩的声音,“阿蒲,你要去哪?你是不是像阿娘和阿爷一样过一段时间就回来了?”

    而秦子楚只是看到了她走的更快的身影,转眼就消失不见,只留下朱红色的大门,和它因为年代久远而出现的陈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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