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冷月无声
“受教、受教,是老臣言语不当,还请王妃多多海涵,”舒科齐一捋胡子,又问道:“不知王妃可知,陛下今日,欲送朵甘妃与南王殿下一同去封地南峪?”
今日?
秦羽蹊确实对此不知情,在她印象中,朵日剌是个决绝的女子,她亲口承诺的肯定会做到,但秦羽蹊似乎忽略了律铭也要走的事实,在煌煌宫宇之中,律铭不仅是一个孩子,他还是皇帝的大皇子,南峪的藩王。
看到秦羽蹊脸上一闪而过的迷惘,舒科齐心中畅快不少。
“不知大人说这些给本宫意欲何为?”
舒科齐笑了笑,一副了然的样子:“不过是老臣多嘴,内廷之中的恩恩怨怨,老臣所知并不多,但似乎王妃与朵甘妃更亲近些,也许是代人养子的关系,但既然王妃不知南王要赶往封地一事,便也算了。”
舒科齐这种黑白颠倒的说法,无非是要提醒她,她与朵甘妃之间的恩怨有多么地深,“代人养子”四个字,也不知是贬了她,还是贬了南王殿下。可舒科齐毕竟是被昭衍砍了一条腿的老虎,再有尖利的獠牙,也不似从前那般威风,秦羽蹊此生最不怕的便是与人结仇,多一个敌人不算多,少一桩仇事不算少,料陛下不会放纵舒科齐这个挂名贪官张扬太久,她只需远远地、安生地看舒科齐这只老蚂蚱,能在秋后蹦跶多久便好,其余的,昭衍答应过她,会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想通其中的关系,这场嘴仗对于秦羽蹊而言便没有丝毫意义,甚至连刺激都算不上,她抬袖掩唇一笑,眼眸间有一种清泉般的澄澈通透。
“南王殿下要离开长安,赶往封地,也是陛下的恩赐,大皇子尊贵无比,陛下疼爱有加,南峪又是玖昭的福地,极北的小江南,本宫想想就觉得羡慕,得大人提醒,待本宫回了宫定要准备礼品好生相送。说到这,本宫冒昧提点大人一句,古语有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的大人依旧沐允恩,上呈天泽,来日可说不好,人尽能算计,但有谁算得了身后事?可见因果循环才是正理,今后大人且走且小心,别露出了狐狸尾巴,覆水难收。”
舒科齐睨眼看着秦羽蹊无害的笑颜,第一次觉得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单纯,秦羽蹊自小经历秦府的倾覆,而后在东宫浸淫算计手段,跟随皇帝南来北往,她的坚韧绝对出乎自己的意料。
“好,甚好,王妃所言,老臣谨记在心。”
舒科齐朝她躬身作揖,表面上诚服,明眼人却能看出他的轻视,舒科齐往前走了两步,回头阴涔涔地说道:“听闻王妃近来忧心乌塔王子之事,老臣不知王子与王妃也有旧交情,这样甚好,老臣往后都会惦记着王子之事,不敢忘。”
秦羽蹊猛地转身,却看舒科齐颤颤巍巍地走远,当她再反应过来时,已经一头的冷汗,秦羽蹊一手扶额,“云草,扶住我!”
“王妃……他是何意?”
“他胆敢威胁我……他竟然用乌塔威胁我……”
“王妃……我们该怎么办……”云草咽了一口唾沫,担忧地问道。
“怎么办……本宫必不会留他……云草,走!”
舒科齐从前从未将她放在眼中,现下却反应过来,她是自己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故频频出现在她的眼前,意图逼她离开长安。
秦羽蹊眯住眼眸,面露狠戾,无论是为了自己、秦府或是俞清、乌塔,她都要与舒科齐做个了断!
秦羽蹊忍着怒气来到乾清宫门口,却听里面传来喜田的声音。
“奴才的好公主诶!陛下正处理政事呢,得闲才能见您,您先在抱厦稍等片刻,您看成不成?”
淇璋带着哭音,“我不走……父皇一定要见我……我不相信父皇要把哥哥送走,我不相信!”
云草大骇,看向秦羽蹊,秦羽蹊也是吓了一跳,提裙跑进乾清宫,“璋儿?!”
淇璋看见秦羽蹊,面色一白,往后退了两步,“母妃……母妃……孩儿……”
“淇璋!你是要气死我吗?”
秦羽蹊看了一眼喜田,喜田像找到救星一般,跪下请安:“奴才给王妃请安,请王妃劝劝殿下吧,陛下此时正忙,实在抽不出身安慰殿下……”
“淇璋,过来。”秦羽蹊命令道。
淇璋咬了咬嘴唇,不乐意地跑到秦羽蹊身边,也跪下来请安:“孩儿给母妃请安。”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父皇的乾清宫。”
“是你撒泼打滚的地方吗?”
淇璋皱起眉头,摇了摇头:“不是。”
“你随云草回宫,你想问的,我帮你问。”
“母妃……”淇璋再抬起脸,已是满眶的眼泪,可怜巴巴的,秦羽蹊撇过头不看她,狠下心道:“云草,带公主回宫。”
“是。”
秦羽蹊站在檐下,乾清宫进进出出了一些外臣,但她隐在一群宫女身后,并不大显眼,等人散尽,才缓步进去。
昭衍蹙着眉头站在窗口,看见她,木然地扯起嘴角,笑了笑:“等了很久?”
秦羽蹊抬了抬自己手里的食盒,放在桌子上:“怕是凉了,吃些别的吧。”
“嗯,”昭衍坐在圆桌上,“方才与他们议事,我就恍惚看见窗外有个熟悉的影子。”
“我打扰你了?”
昭衍摇摇头:“没有,先前挺无聊的,后来看见你,觉得好过多了。”
“乌塔……”
“噢,他的事,七七八八了,幸的旧朝臣子对他爱戴有加,才能这么顺利地解决。”
“昭衍,你跟我说实话,你今日决定送朵日剌母子去南峪,是为了乌塔之事吧?”
昭衍的手一顿,放在温热地茶盏上,点了点头道:“实话说,他们兄妹,总要有一个受委屈,保得另一个周全,这是下下之策,却又是不得已为之。”
秦羽蹊不知道昭衍对朵日剌有何感觉,但情是万万没有的,那律铭呢?那至少是他的血脉,说送走也就送走了,为的是实现她的请求。
那让律铭背井离乡的人中,她是否做了最重要的推手?
看出秦羽蹊的矛盾,昭衍握住她的手:“别多想,不全是因为你的请求,乌塔,朕不想让他死,朵日剌与律铭……你也看到了,朝中多得是让朕赐死她们母子的外臣,远去南峪,也许会受些苦,但可以保命。”
秦羽蹊望着昭衍的眸子,他的眼一如既往地带着坦诚,她垂下眸子,“我知道了。”
但是……
“律铭,不能留下吗?淇璋对他十分不舍。”
“你说呢?羽蹊。”
当然不可能,南峪是律铭的封地,天注定他要在那里度过一生。
“我觉得我一直在向你提出无理的请求……”她的双手握在一起,不知名的愧疚从心底泛上来。
昭衍沉吟片刻:“南峪是我能想到的,给他们母子最安全的避世之所,乌塔的事情,最多是加快了进程,跟你,更加毫无关系,你无须自责或者为了此事愧疚,我会用尽一切所能补偿她们母子。”
秦羽蹊抬眸,深深地望着昭衍,他总劝说她无须自责,无需愧疚,但天知道她心中多么纠结。
“羽蹊,”他忽然严肃起来,“有一件事,我想完成。”
“什么?”
“关于你府家的案子,我想重新查审,你意下如何?”
“查审就免了吧……已经是定局的案子,就当它过去了。”
秦羽蹊低下头,不敢再看昭衍的眼睛,她心里不是不愿意,而是昭衍若做出这样的选择,那她当年何必躲躲避避去了卫清?这一切都不能回到当初那个源头了,要昭衍推翻先帝的旧案,就等于确定了先帝任用奸佞,谋害忠良的罪名,他们彼此都负担不起。
“你不会不甘心吗?”
她摇摇头。
“昭衍,你想为我洗清身世,是为了让我做你的皇后吗?”
“是,”他一手握拳,“我日日夜夜,都没有放弃,如果你能站在我身边最明亮的位置上,我付出任何都是值得的!”
“可我不愿意。”
她脱口而出,苍白的言语融进在大殿之中,犹如冰雪落在眉间,冰凉刺骨。
“羽蹊……”昭衍不甘地盯着她:“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是夙恒的妻子……所以……我不能……”
“借口!都是借口!我们都这样亲密了,你还执着于是谁的妻子吗?”
“是!所以,请你不要查审旧案,我的身世,我知足的……”
“羽蹊……”他不可置信,“你有什么苦衷,你有什么难言之隐,都不要埋在心里,我不会逼你负了夙恒的情谊,但也请你……不要再推拒我的感情……为何我们走到现在,提起那个位置,仿佛一夕之间又回到了原点?”
那是因为,他们之间还隔着很多很多世事无奈。
秦羽蹊想到了长泾临走时送给她的药,皇后之位与生死之隔,她必须选一样。
望着眼前愈加朦胧的昭衍的身影,她缓缓合上双目。
“别哭……别哭……”他匆匆地跑到她身前,蹲下身子,擦去她流下的眼泪,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她愈发心痛了。
“羽蹊,我不提了……你愿意怎样就怎样……”
她理解昭衍心底的那份不甘心,也明白他不会轻易放弃。
“昭衍,我也不懂……”
他倾身向她,用手指挡在她的唇上,打断她接下来的话:“好了,你好不容易来这里,不要再掉眼泪了,是我的错,我再也不会提了。”
她顺从地不再言语,两个人面对面却沉默,半晌,喜田在外敲了敲门:“陛下,到了休息的时候了。”
“嗯。”
“回宫吧。”
“好。”秦羽蹊淡淡应下,又道:“我劝不动淇璋,关于律铭要走的事情,还是由你来告诉她吧,比起我的话,她更愿意相信你。”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