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六 此恨不关风与月
听了卫昫的话后,沐修槿彻底愣住了,她没有想到那场令她永生难忘的噩梦源头,竟是这么荒诞的理由,而在她身板日夜相伴的妹妹,竟然才是那场灾难的起点。她竟因为这个缘由恨了无辜的燕王殿下那么久,也自责了那么久。她突然很想哭,很想冲到已经化为废墟的霍都,冲着族人的亡魂大喊:她是清白的,燕王殿下也是清白的!她不是祸水,燕王殿下也不是心狠手辣的修罗。
可是心中的喜悦与震惊还未持续多久,沐修槿突然醒悟:汐儿该怎么办?她可怜的无辜的妹妹该怎么办?那个为上一辈人的错误而受苦的孩子该怎么办?她一直将粟赫王当做自己的亲生父亲,将黑齿族当做自己的母国,即便是如今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后也仍是如此。可是若是让她知道了自己竟是害族人国破家亡的祸水,那个可怜的孩子该如何自处?!
想到这儿,沐修槿深吸一口气,忍着心中难以平静的恨意对卫昫道:“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要让汐儿听到,她会受不了的。”
沐修槿话音刚落,便听到汐儿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们想要我一辈子都蒙在鼓里吗?!一辈子不知道自己是害了族人的祸首,反而开心地活下去吗?!”
看着出现在殿门口的阮汐,屋内的两人都愣住了。沐修槿下意识地看了卫昫一眼,努力向阮汐挤出一个笑容,想要弥补方才的话:“汐儿,你听错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又是哪样?!”阮汐放开牵着锦时的手,缓步走进殿中,低头望着瘫坐在地上的卫昫,冷着声音道:“我恨你,就像恨我自己一样恨你!!!!”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殿。
卫昫听了阮汐的话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行泪水从他眼中滑落。他仰着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彩绣纷繁的宝顶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看着卫昫如此伤心颓丧的模样,沐俢槿突然有些同情眼前这个男人,甚至可以说对他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说起来,两人身世还有几分相同。同样的自幼寄人篱下,同样的身负家国重担,同样因爱痴狂。若他不是灭了黑齿族的罪魁祸首,他们或许还能成为知己。只是命运弄人,本该白头偕老的恋人,却情义两断;本该相亲相爱的兄妹,却相见不识;本该心意相通的知己,却互为仇雠……
想到这儿,沐俢槿无限悲凉地深深地叹了口气,牵起趴在门口的锦时的手离开了寝殿。
寒阙天,羲和殿。
“荒唐,真是太荒唐了!”姜简顺手将案上的茶盏掷到地上,情绪激烈地喊道,“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公主了?!纪王叔老糊涂了,难道皇上脑子也不好用了不成?!就任沐修槿如此张狂?!本宫就不信了,她沐修槿还能一手遮天不成?!”
翠锦捡起一只琉璃醢,柔声劝慰道:“皇后娘娘,您可小点声,仔细隔墙有耳。就算再怎么生气,您也不能说皇上啊。这要是让有心人听去了,可该如何是好?!”
“只怕本宫还没有活到有心人告密时,就已经先被沐修槿给弄死了!”姜简愤愤然道,“本宫就纳闷了,怎么就扳不倒沐修槿呢?!从前有太后娘娘为她撑腰,可如今太后娘娘长年不出宫门,按说她该失了靠山才对,可本宫怎么就不见她倒台呢?!从前燕王殿下与十一公主的事也就算了,那是皇上心疼弟弟。可如今这回,眼见着就要把她送走了,谁知又半路出现个遗星公主!”
“说道遗星公主,”翠锦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娘娘,您自幼与阮汐姑娘一同长大,您难道就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端倪?!哪里有什么端倪,她可是我王叔的掌上明珠。自幼被族人呵护备至,在族人心中她的地位甚至可以说与身为王女的固陇不相上下。可谁又能想到,她竟然是先皇的公主呢。”
“可这说来也怪,先皇的公主怎么就到了黑齿族去了呢?”翠锦皱皱眉头,百思不得其解道。
“行了,不说此事了,越说心里越是烦躁。”姜简满脸不耐烦道,“咱们还是想想怎么对付沐修槿吧。”
翠锦仔细想了想,压低生音道:“娘娘,奴婢曾听过黑齿族人皆能驾驭鸟兽,咱们是不是能用这一点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姜简若有所思地挑挑眉毛,“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起一件事来。”姜简说着微微一笑,向姜简招招手,凑到她耳边低声吩咐几句话,满脸笃定地点了点头。
寒阙天,禧合宫。
沐修槿从宫人手中接过嫁衣,亲自帮阮汐一件件穿上,繁缛的“十二单”沐修槿从头至尾都没有假手于人。穿戴整齐后,她又拉着阮汐坐到梳妆镜前,拿起案上的象牙篦子开始梳头发。沐修槿望着镜中那个粉黛未施的少女,柔柔一笑缓声道:“世事真是无常,谁又能想到你竟然是穿着汉人的服饰出嫁的呢?”
与沐修槿不同的是,阮汐并没有一个新嫁娘的欢喜,而是木着一张脸,直直地盯着自己在镜中的影子:“我本就是汉人,姐姐又说错了。”
沐修槿一愣,轻轻叹了口气后,又重新露出了微笑:“好,既然是汉人,那咱们就按着汉人的礼节来。”说罢学着喜娘的样子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头,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头,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头,永结同心配……”
“姐姐。”阮汐一把拉住沐修槿,满脸期待地望着她道,“看在我成全了你与燕王殿下的份上,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何事?”
阮汐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小心翼翼道:“你答应我,放弃复仇好不好?!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很难,我也和你一样很恨皇上,可是……”说着说着阮汐忍不住哭了起来,“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啊。他和你一样,是我在世上仅剩的亲人了。不管复仇的结果如何,我不想看到你们任何一个人受伤。姐姐,就当我求你了,好不好?!我求你了……”
沐修槿看着泣不成声的阮汐,轻轻叹了口气。说实话走到现在,看到自己手上染了那么多无辜者的鲜血,她确是想过放弃。再加上前几日得知黑齿族灭族真相后,她更是有过放弃复仇的想法。可是若真的放弃复仇,她又怎么对得起数万族人的亡魂?!她不仅是阮汐的姐姐,她更是黑齿族的王女啊!
阮汐见沐修槿不说话,又接着说道:“姐姐,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啊。皇上失去了孩子,亲自下令诛杀胞弟,与太后娘娘也近乎母子反目,你还要怎样呢?姐姐,就算你不为我,也请你想想燕王殿下啊。他有什么过错,要承担这些罪责?!难道就因为他是皇上的弟弟,就因为他爱上了你,就要受这些伤害吗?!姐姐,你想过没有,若是皇上真的毁在你手里,到时候,你真的还能与燕王殿下毫无芥蒂地在一起吗?!”
听了阮汐的话后,沐修槿微微一怔。阮汐说的没有错,她与卫昶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今日这一步。而自始至终,燕王殿下一直都承受着不该他承受的痛苦。看着面前满脸痛苦的阮汐,想到死在自己手中的粟赫王,又想到无辜的燕王殿下,沐修槿的心终于软了下来:“好,我答应你。黑齿族与北燕的仇恨一笔勾销,自今日起,世上再没有黑齿族的固陇公主,只有北燕的舒阳公主。”
“真的吗?!”阮汐喜出望外地一把抱住沐修槿,“姐姐,谢谢你!”
“你们说什么呢,这么开心?!”姜简从门外笑意盈盈地走进来。
“姜简姐姐!”阮汐放开沐修槿,语笑嫣然地拉着姜简的手道,“姐姐方才跟我说,她愿意放弃复仇了。从今往后,你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地活着了。”
“汐儿!”沐修槿瞪了阮汐一眼,嗔怪道,“你胡说什么,这里哪有什么姜简姐姐?!这是靖王府的休宁郡主,当今的皇后娘娘!”
听了沐修槿的话后,姜简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暗暗攥紧了手中的荷包:沐修槿,你为何要做到这么绝的地步?!你既然说要放弃复仇,我本想放过你的,可你为何要这样?!你为何,不能像对待柠儿与汐儿那般对待我?!你这样做,叫我如何能不恨你?!
姜简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怨气压在心底,重新绽开一个微笑,从袖中掏出两个荷包道:“今儿个是汐儿出嫁的日子,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的。正好前几天才跟下人学了女工,就做了两个荷包。”说着递给阮汐和沐修槿一人一个,“这个绣了桃花的是汐儿的,正应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这个绣了兰草的是陇儿的,‘秋兰茝蕙,江离载青’,称你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阮汐欢天喜地地将荷包挂在腰间后,又顺手帮沐修槿也系在了腰带上:“谢谢姜简……啊不,是谢谢皇嫂!”
姜简瞥了沐修槿腰间的荷包一眼,笑着摸摸阮汐的脸道:“行了,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去鹿嘉殿了,可不能叫新郎官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