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间遗梦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中,渐次有掌声响起,有人直称医术了得,‘悬壶堂’的丹药能将死人也救活了。
望着师祖萧索的背影,耳边的声音从有到无。我跟进了医馆,眼见师祖心疼不已的望着大堂里一片狼藉,一手一手小心的拾起碎掉了的瓷片和散落的药材,无力的放下,哑声道:“康景,今日不看诊,关门吧!”于是足下一轻,失落的进了后院。
康景默默的进了医馆,遂有人群也涌了进来,直向康景讨要那能起死回生的丹药,就算花上高价钱也值。
我缩了缩手,没敢出声。
康景一边回应着跟人解释,一边好言劝说着人离开,抱起门板欲关门。
我迟疑了一阵,走到康景身前涩口说道:“师祖他怎么样了?我刚才听见后院有动静,会不会有事,你快去看看吧。”
康景疑惑的望了我一眼,遂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子,然而身边人声吵闹不已,什么也没有听见。抱着门板也不睬我,便要上框。冷漠道:“师父说了,今日不做生意,你也请回吧!”
“我知道我在这里不受欢迎,但是我刚刚真的听见有声音从后院传来,今天的事,师祖一定心里不好受,你快去看看他怎样了,别想不开出了什么事!”刚一说完,后院便传来了一阵桌椅打翻的声音,康景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连忙放下手中的门板,飞快的冲了进去。
见人走开,我遂帮着劝人回去。“大家先回去吧,还魂丹的炼制不易,且数量有限,今天已经没有还魂丹了,唯一的一瓶也给人抢走了,所以大家先回去吧。”
“小姑娘你也是‘悬壶堂’的人吧,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呢?”
“呃,我、我平时不在这里,所以你们很少见到我。那个、大家先回去吧,过些时日过来,等师祖将新的药炼好了再过来。”
“小姑娘你医术了得啊,想必宋大夫更是了不得呢,倒是这还魂丹什么时候才能再有啊?世间竟有此神药,这以后咱得个什么大病的治不好,可就靠这还魂丹续命解灾,保管药到病除了啊是不是!”
顿时哄闹不已。
“呃,是是是······”我苦脸回应着。
“那好那好,咱就过些日子再过来吧,毕竟神药难求,哪能说得就得呢不是,不过,小姑娘可保证还有还魂丹?”
我甚为无奈,原来世间众人皆这般渴求长寿无灾,可生而为人,行走在这世间又岂是那般容易的。就像师父说的,倘若当真这世上又神医仙药的存在,使人人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又何来这世间百态。这所谓的还魂丹,亦不过可遇不可求罢了。
可面对这激情高涨的一群人,在亲眼见证那一桩奇迹之后,任是我再怎么解释也是不会再听我的了,索性只得敷衍劝退。
等人都走光了,我才悄悄潜到柜台前,偷偷摸摸的识了些保健的药丸,取了过来,手指伸向切割药材的闸刀下,遂刺啦拉出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师祖是师父哥哥拜的第一位师父,听说师父哥哥从小便被送出了府外,去拜师学艺。那时候,师祖还是王城里小有名气的一位大夫,‘悬壶堂’的生意也还不错,平时亦会有些请师祖上门看诊的人,所以师父哥哥当初才会被父亲送去师祖那里,拜在他的门下。后来师父哥哥学有所成,另觅高人继续深造后,也不知怎的,‘悬壶堂’渐渐没落,师祖的名气也一落千丈,越往后发展便越是不堪。
世间百态,万物其生,各有其法,可能并由不得我干预什么。我能阻止得了一个人的死亡,却阻止不了师祖的命运,阻止不了许许多多人的命运,一切都由不得给我选择。
一切如常,回去水月居,杏边的芦草渐黄了叶边,哑奴说师父哥哥不在水月居里,约摸是回家了。
哑奴一阵比划,我也没能读懂他的意思。
“哑奴,你是问我找师父哥哥有什么事吗?”
他点了点头,又比划了几下。
我有些头疼,平日里师父哥哥究竟怎么跟哑奴沟通的?可怜我懂鸟语、兽语,却唯独不懂哑语。“哑奴你写字给我看吧,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我有些尴尬。
遂倒了杯清茶,点水写字。
“师父在乐府,雪婴你找师父有什么急事么?”我一字一语念道,“没有什么急事,只是一点小事,师父哥哥不在的话便算了吧。”
乐府便是司马的府邸,也是师父的家,可奈何我从未去过,并不知道怎么走,又何况即便我找去,也不见得那么好见得到人。我看向哑奴,“哑奴,我和宝宝打算离开一段时间,本想今日来找师父哥哥道别,却不巧师父哥哥不在。你得机会的话便帮我向师父哥哥说一声,好吗?来日有机会相逢,我再好好向师父请罪。”
说完,哑奴看着我连连摆手道:“你去哪儿?师父这几日都未在水月居,上次见师父面色不大好,问起他也不答,匆匆走了,你若去见师父,看看他。”哑奴眼光莹莹,迫切地望着我。
“师父哥哥病了吗?”我连忙问道。自我替穆苏解毒清醒过来后,便很少再见到他,不想他这么久都没来水月居,更是默无一声。
哑奴摇摇头,继续写道:“不知。”
“好,我知道了。”
心事重重的离开了水月居,路过一旁的杏,河边芦苇深笼,将河水围了一道又一道,密不透风。拨开那片熟悉的芦苇丛,钻了进去,河水清清,静静地流淌着,好似一动未动,微风拂过泛起纹纹涟漪。窄窄的木舟被拴着条麻绳随意的绑在一股芦苇茎上,静静的靠着支长长的竹篙。
解绳撑船,荡进那片小小的天地之中,靠着船头仰天而躺。耳边像是响起了那冰天雪地中的遗律,悠扬,绵长。它像高远空旷的天际一望无垠,像飞沙漫天缓缓沉积成厚实的土壤,沧海变为了桑田,很漫长,又恍如一瞬。转瞬间,那遗律又似乎重叠了淡淡忧愁,和无尽的孤独。
水月居里有一处小房间,是尘封了很久的地方,师父哥哥谁也不让进去,却并未上锁。我曾听哑奴说,师父哥哥有时候会一个人进去那房间,一去便待上很久也不出来,可他并不在里面歇息过。我曾因为好奇闯进去过,可房间与平常屋子布置一般,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然而每每进去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袭上心头。也便是执念于此,还曾特意问过师父哥哥。
“这里原本住过一个女孩,跟你一般大小,不过早些年便不住了。你若喜欢这处,便进去住着罢。”师父哥哥微微笑着,如是说。
然而,我自是没有再搬进去过。
“师父哥哥,你究竟是谁······”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耳边有细细的水声流过,静得微不可闻。
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山头上白雪皑皑,一片冰天雪地。寒风猎猎的拍打着洞外的树枝,枝桠上积雪簌簌而落,打在枯老的枝桠上,吱嘎吱嘎的响个不停。我手里捧着一支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很快被周围的黑暗吞没掉了,只有点点的昏黄映在石壁,投下一个巨大的怪物的影子。瑟瑟发抖的瞥眼石壁上自己的影子,自己被自己吓得大声惊叫。
直到最后一丝火光也被湮没在无尽的黑夜之中,我颤抖着手不停地寻找,企图能让它重新燃起火焰来,却是手足无措的终是无用。那时候我五岁,肆意耍着孝子脾气,赌气离家出走,一个人躲进了漆黑的山洞里,只因为谷里的小妖精说我是个有人生没人认的野孩子,被阿翁捡回家养着只是为了养大了将我吃掉。
那一夜,山上风一程又雪一程,一夜未停。我瑟瑟的蜷作一团,恨不得将整颗头颅全埋进膝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双手紧紧抱着膝盖不敢撒手。耳边一声一声,是讥笑不断,身旁突然几只大妖怪咄咄逼人的围拢过来,我惊吓得想要逃跑,却发现无路可逃,腿早已不听使唤。我瑟瑟的退缩着,脚边石块滚落,连带地上的泥土拽起几块碎石朝人掷去,却叫对方躲过了,毫发无伤。我急了,慌了,嘶吼着,企图凭着自己大声叫吼吓退对方,然而却惹那几只大妖怪大笑连连,一拥而上,一妖一手将我整个人提了起来。他们各自向自己方向撕扯着,似要将我徒手撕碎。我衣衫不整的胡乱踢腿,拼命的挣扎着,吼叫着,却无人能知会,无人能解救我。
我清晰的记得那种绝望的滋味,竟是那般深入骨髓的可怖,尽管那时我的还不知‘绝望’一词,不知它可以来得那般毫无预兆。
尖利的爪子划破了我的皮肤,鲜血流出,血腥的味道蔓延鼻尖,更刺激了一众妖怪。我哭喊着嘶吼道:“放开我!放开我!我阿翁就来了,阿翁不会放过你们的,快放开我!”
几只大妖怪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嗤笑道:“你阿翁就是妖怪,才不会管你,他养着你早晚也要吃了你,倒不如让我们先吃了得好,好细嫩的肉啊······”嘴角挂着黏黏糊糊的一长串口水,焦黄的兽齿间嵌着黏黏的稠状物,忽的张开血盆大口直朝我脖子咬来。那一刹那,我心间闪过一个念头,我仿佛听见了自己脊骨断裂的声音,那一口下来必定鲜血直流,那样势必还会引来更多的妖怪赶来分食。
“啊······”
随着惨绝人寰的一声惊叫响彻天际,我猛然支身坐起,吓得满头大汗。天光渐暗,河风吹得周围的芦苇丛如浪翻涌,顿时阵阵凉意席卷全身。
惊然仰头看向天边,日落的余辉渐渐沉积在芦苇茎间,透过间隙橙黄的光色斑驳点点。已经黄昏了······
失魂落魄的回到街上,街道两旁渐有华灯初上,天色渐已昏暗,我凭着记忆中的路线一路摸索而去。鳞次栉比的楼阁临水而建,楼阁之上,灯影重重,一排排灯火明亮之景,全然另一番美丽。
大约有些事,是前世早已注定,是以今生此般无缘。嗒嗒的马蹄渐远,飞奔的马儿匆匆而过,车轱辘一圈又一圈的滚个不停,却不知那一个又一个的圆,再回到原点的期限该是什么时候。我迟疑的迈步进那家陌生又熟悉楼阁,来到柜台询问,“楼上,可有一位姓穆的大人在等人?”
“是司徒大人吗?刚刚才走了。”
“是吗?”我喃喃自语着,不知不觉离开了楼阁。遥首远望,马蹄声渐没,唯有尘土还在飞扬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