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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玉京暗藏硝烟杀机隐隐的攻防推手,影响不到四季如春的山谷。

    山谷里盘旋在奇花异草上空携带着清淡异香的风,吹不到幻阵林立的火熔洞,也吹不醒洞中俯石沉睡的女子。

    她在做梦。

    虚幻的人间久别不成悲的梦。

    依稀是那年的青音江畔,江水悠悠不知愁,淹没卑微的生命,她在浮沉的江水中不知今夕是何夕,随时面临着波浪滔天当头压顶和这个世界永远告别的命运,她在其中惶恐挣扎,却无法逃脱那样强大的自然之力,转眼间巨浪压下,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却觉得全身一轻,再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身处飞悬的瀑布下,头顶形状不规则却大如磨盘的冰块正当头砸下,不能离开座下结冰圆石半步的她抬起头,乌亮的眼眸倒映出冰块尖锐的棱角,正向着她的天灵盖。她无奈之下伸手去挡,手伸出去,触感却是黏腻湿热的——那是血。她大惊失色,抬头看去,目光所及却是无边无际的鲜血和火焰,燃遍山野的大火,火焰中无数翻滚的火球,火球裹着翻滚挣扎的人、狼、倒塌的花草树木,甚至是被烧红烧得滚热的石头,汹涌呼啸着向她砸来,那样艳红的颜色,遮蔽半边天空,张扬如燃起的妖火,肌肤都能感受到那样能将人烧化的温度。

    她这次没有躲,躲也躲不过去。

    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心魔,除开自己没人能救自己。

    她必须对自己负责。

    一生中野望深深杀人无数,她以为自己不会怕,然而事实证明她是错的,外表再怎么坚强无畏,她也是个人,摆脱不了七情六欲,有心之所系,自然也会有恐惧。

    她拔剑而立,眼底光芒雪亮。

    剑锋锐利,割破流光,然而随后响起的却不是拨开尸体的声音,而是另一种熟悉的声音。

    沉闷,冰冷,却又带着滚烫的温度,几滴温热液体,落在她手背上。

    是血,圆转如珠,排列成歪歪扭扭的一横,像一个冷冷的讥嘲的笑。

    她背上冒出层层冷汗,觉得一身的武功和元气都没有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手指酸软得恨不得立即砍下来,眼前混乱而黑暗。似天地颠倒,五色迷离,眼前呼啦啦无数幻影以各种狰狞的姿态向她扑来,四面迸射着利齿森森,呼啸着落在她身上,轻微触碰下便是血花四溅。

    她不管,用力全身力气,抬起头。

    看见,自己的剑,刺进那人的心脏。

    灯火迷离,夜色深深,他抬眸,看她的目光黝黑深邃,如满腔心血自咽,无法言说的心痛。

    闻人岚峥。

    她霍然睁开眼睛。

    四面忽然有凄凉的歌声,不是做梦,不是幻听,而是真的听见那样十里哀歌。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阵法布置出来的虚幻的假象,虚虚实实,相生相克,这火熔洞里到处都是玄机。

    指尖感到阵阵寒意,她没动。

    冰与火,这两种看似不可能共存的物体,在这洞里奇妙相融,每天都在对她的身体进行淬炼,练体补气,助她更快地锻造出完美的体质,承受住上古巫阵的强大冲击,甚至破阵而出。

    洞里弥漫着各种古怪的药味,她已经习惯。

    师父太强大,她冲不破他的阵法,也练不成上通天道的心法武功,可她不能在这里关一辈子的禁闭,她的夫君,孩子,都在等她回家。

    她知道自己不能急不能急,没有强大的岿然不动的心志,心境上通不过,她这辈子都只能在这洞里等死。武功到达他们这种程度,学的练的在意的已不是招式,而是心境和悟性,不然学会再精妙的招式也没多大进步空间。

    可她还是收效甚微。

    日复一日的焦灼等待,烦躁担心,逼得她几乎发疯。

    她这才明白,自己引以为傲的定力在遇到在意的人时,完全不堪一击。少年时心无旁骛无所牵挂,面对怎样的困境都觉得无所谓,困守这样的清修之所也觉得淡定。然而如今她做不到。

    岚峥,你们,怎么样?

    静静伫立在黑暗中的龙泉宫和主人一样沉睡未醒,风从窗棂处潜入,拂过紫金帘幕玉钩明珠,明黄纱缦后销金龙凤枕锦绣蚕丝褥华光灿烂,闻人岚峥忽然睁开眼睛。

    他被惊醒了。

    霍然起身,冰冷的空气袭过,他拉紧被褥,抬手抹过额头,发现自己出了身冷汗。

    刚才做梦梦到什么了?

    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在问他,他们可好?

    声音很细,像从千里之外传来,带着不属于她的焦灼和烦躁,好像她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难题。

    这让他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什么样的事,会让她觉得棘手?她现在又怎么样?有没有危险?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太多疑问充斥心头,他重新躺下,却再也没有睡意,脑子里晕晕沉沉,像一根根细线在不停搅动,搅得他头疼欲裂,他知道这是睡眠不足的缘故,昨夜失眠到丑初三刻才睡,未满两个时辰的睡眠令他十分疲倦,然而此刻已有鼓声传入他耳中。

    那是“鸣鼓”,是黎国宫中鸣鼓,催帝起身的时间,所以也称“天鼓”。

    鼓声低沉雄浑,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他听着那鼓声却觉得心烦气躁很不想起床,直恨不得明日一把火烧掉那面鼓才痛快。

    然而刹那的烦闷后他还是起床,准备去上朝。

    宫人捧来洗漱用品,他始终觉得心不在焉。

    那一声遥远的问候模模糊糊回荡在他心头,他始终觉得不安。

    或许,自己该亲自去探探月下山庄?

    这样的念头很多次存在于他的心里,然而每次他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不是因为不想去不愿去不敢去,而是害怕去。

    怕见到某些自己不愿意面对的冷酷场面,怕面临生命中两难的选择,更怕看见她枯萎如落花凋零至尘埃。

    所以他选择逃避。

    一生中没有不敢面对的困境,却在她面前患得患失犹豫不决。

    只是因为他,太过在乎。

    而已。

    门外宫人跪伏一地,他面无表情地穿过,向前殿而去。

    早朝后他直接去了朝华宫,宫人告诉他太子仍在沉睡,他面无表情地点头,挥手示意身后的宫人都退下,落地无声地小心踏入殿内,等到发现自己的动作完全没必要时,他眼底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淡漠的面部线条都显得柔和许多。

    厚而绵软的织锦长毡淹没他的脚步声,夜明珠在壁上熠熠闪光,没有烟气地温柔照耀在水晶帘后的空间,紫檀床榻上明黄的被褥隆成不规则的球状,很像大大的蚕蛹,大而宽的被褥间,孩子雪白的小脸上还有清晰的枕头印子,他看在眼里,唇角微扬。

    孩子睡相不好,这点像他母亲,但被子总盖得很严实——这点来自他母亲的教训。

    有时候他忍不住想是不是正常人家的祖父母都比父母心疼孩子?娃娃养在太后身边时,他好几次过去请安都看见太后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孩子两岁时某个冬夜里,太后连续起床好几次给他掖被子,最后因没睡好染上风寒卧床休息,于是不得不把照顾孩子的任务交给他的亲生母亲。

    结果某个狠心女人安然酣睡一夜好眠,压根没管爱踢被子的儿子,娃娃最后冻病请太医喝药忙得所有人不可开交,太后勃然大怒罚她在檐下跪过两个时辰,然而她依然故我。

    他在窗前看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倔强和狠心。

    心里知道她不会害孩子,然而他仍觉得无法理解,两岁的孩子,冬夜即使有地龙,不盖被子依然会生病。

    但孩子从此以后再也没踢过被子。

    病一次,孩子就知道晚上睡觉不能踢被子,更加知道要对自己的事负责。

    这道理他不是不明白,但他依然无法接受她这种近乎虐待的做法。

    万人趋奉一呼百应的皇宫,为什么要在物质上这样亏待孩子?还是需要捧在手心百般呵护,毫无自保能力,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半途夭折的孩子!

    如今她离开,孩子在惊风密雨权力倾轧中以一种虽稚嫩却超乎同龄人的缜密镇定走到现在,经常在细微之处显露出她幼年教育留下的习惯时,他总会忍不住出神,总会想她是不是早早预料到会有今天,所以才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声,以一种尽量注意但很多时候依然显得苛刻的方式来教导他?

    如今,他在时光深处一点点体会她的苦心和用意,不禁开始猜测她的童年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她比他还不如。

    他的童年虽短暂,但毕竟拥有过。

    而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童年。

    他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轻轻推了推喜欢赖床的儿子。

    “娃娃,起床。”

    娃娃不耐烦地挥手,像挥苍蝇般挥开某些不好听不喜欢的声音,低声嘟囔什么,他没听清。

    他好笑地摇头,“一刻钟,你不起来我就给你新增加两位师傅,一位专门负责在你睡觉时讲课,一位在你吃饭时授业,你觉得好不好?”

    娃娃气壮山河的大叫很快回荡,愤怒之下悍然掀开被子的娃跳进父亲怀里就是一阵猛踩,“你欺负我!”

    闻人岚峥抓过他的小袍子兜头盖脸罩住他,“半个时辰后去御书房上课,迟到的后果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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