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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往事

    自那日朝悔与玄景一番对话之后,二人再未相见。

    此时,玄景独坐在邙山之巅,面前一壶茶水,一盘棋局。茶是顶级的碎芩,茶农辛苦一年收成不过数斤,难载更难活。

    棋是整块的翡翠切成的,碧绿通透,与棋盘浑然一体,用来做棋子实在是暴殄天物。玄桑之人,不缺钱财,不缺珍宝,不缺风骨。

    他的身后仰望乃是青天落霞,彩云千层,俯视便是那万丈悬崖,一不小心便会粉身碎骨。一张一弛,美景险峰,毫厘之间。

    他却怡然自得的欣赏着这山巅美景,邙山——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却无一人登过顶峰,山高险峻是一部分原因,更根本的原因还是这山上有他玄桑阁,阁中奇人异事,奇门遁甲数不胜数,不懂关节者若是想上来——定是九死一生。

    玄桑阁——连阁主玄景自己也不知道它究竟存在多久了。

    玄景的目光缥缈起来,他若是不来这玄桑阁,怕是已经作古了。毕竟他的父母兄弟子侄均已故去,这世上从百年前开始他便没有了亲人。

    他弱冠之时,出身显贵,纵情犬马,也曾一笑天下倾,满楼红袖招。惊才绝艳,满腹经纶,却不拘世俗,放荡不羁。最后终是因为疏忽大意被亲兄弟戕害险些致死,然后在月圆之夜被丢弃在这入林不见人,入山不见影的邙山之中。

    那时他几近灯枯油尽,却满心悲怆,民间传说,死于月圆之夜的人连投胎都不得门路,只能永世为魂为魄。

    好在天不亡他,机缘巧合之下,他遇到了玄桑阁的上任主人玄隐,救了他,并收他为徒。

    他那时年少义气,那感觉似是想屠尽天下之人为自己泄愤。可当他有所成就准备下山报仇之时,却得知他的父兄子侄早已全部为人所杀。一腔热血无处舒展,他顿觉了无生趣,后来玄隐远游,他便接手了这玄桑阁,阁中弟子多,却一切井井有条,阁主的任务不过是匡正。

    时间倏忽百年,他终于再次百无聊赖之际,在月圆之夜下了山,想看看他当年“故去”之地,可谁知历史惊人的巧合,他捡到了一个如同当时的他一样将死的人,出于百年未动的好奇心,他救了这个人,并为她取名朝悔。

    玄桑阁中人,半命归天,半命属地。他更是精通天演推运,运筹天命。可是第一次——他竟看不清一个人的来路与去路,朝悔的来路一片模糊,去路更是难以预见。

    一般这种人皆是已死之人或是已承天命,可朝悔的人却还活生生的也未升仙。他出于好奇,去问了她的过往,她是个坦诚之人,却只愿告诉他一人。

    她的来路虽不凡,却也不是不可预测之人,究竟是什么阻碍了他的推演。他出于好奇,编了什么骨骼惊奇的话来骗她,强行收她做了关门弟子。

    他看出了她是不愿意的,本打算等他算出天命便会放她离去。

    可谁知,他算尽苍生鬼神竟也没算出自己的劫数,他孤寂百年,年少轻狂恣意,入阁之后更是行事荒诞不羁,全凭心性而为。这个世上连时间都禁锢不了他,还有什么能留住他的脚步?

    他容颜不朽,他张狂傲然,他宛若仙人,俯视众生。看他且笑且痴,看他亦癫亦狂,却再无半件事情入了心魂,他的爱人,他的仇人,都死了。

    可朝悔终于让他有了一探究竟的欲望,他的人生终于不用再每日闲看花开花落,坐看云卷云舒。百年孤独,终于可有人共享共诉。

    可谁知当他半怀忐忑,半怀试探的问她可想与他坐享繁华之时,她却拒绝了,那了然的目光让他无处遁逃。他自己心里何尝不知呢,若是她答应了,那不是坐享繁华,而是永受孤独。

    百年来,他看着阁中弟子一批一批的来,又一对一对的走,毕竟修炼的路太长太苦,很多人是只想今生,不想来世的。可他已经没得选择了。

    玄景唇瓣微启,半口凉茶滑入其中,冰了他的身,更冷了他的魂。这一简单的动作,魅惑丛生。

    “师父,师父……”他听到远远传来的呼声,收回思绪,露出了真心的微笑,这丫头。

    朝悔早就习惯了玄景神出鬼没的出现,这一连几天他都没来骚扰,她还有点不习惯,后来一想,是不是那日她的拒绝伤害了他幼小的心灵。

    这样的想法一发不可收拾,愧疚感弥漫着她小小的心脏。最后她下定了决心,咬咬牙拿出了私藏的点心准备孝敬他,谁让他是她的师父,对她还不薄呢,谁让她这么善良呢。

    等朝悔气喘吁吁的爬到山顶的时候玄景已等候多时,他实在是好奇这个没良心的丫头准备怎么补偿他。莫不是……答应留下?遂了他的愿?

    可等他看到她从怀里拿出那——一坨坨不知是放了多久的点心时,脸都青了,果然不能对她抱有太大的期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说的不就是他。

    好半天,他才从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小朝悔可否告诉为师,这……是……什……么?”

    朝悔丝毫没意识到他脸色的变化,兴高采烈的说道:“师父,你不要太感动啊,这可是我珍藏的糕点,自己都舍不得吃呢。这不是看你这几日心情不好特意拿来孝敬你的嘛,不过我刚刚爬上了实在是没忍住,吃了几块,你别说,虽然日子久了点,但是一点儿都没坏呢。你尝尝。”

    玄景怒极反笑,摸了摸朝悔的头发却不愿张口:“为师的小朝悔还真是孝顺呢,既然如此,那为师就收下了。”说着,他把桌上的糕点全部收起,打包起来。

    朝悔是用油纸包着糕点的,因为日久,表面浸上了油渍,粘腻恶心。他却收的面不改色,仿佛什么珍馐美味。

    朝悔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本来想和他一起吃的呢,这几日没下山,她也没有存货了,可看他……那个小气的样子,算了吧,我忍。

    玄景看着她那个模样,便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哼,拿这点儿东西就想哄我,哪有那么简单。

    “这几日山下不太平,朝悔还是少去为妙,以你现在的三脚猫功夫,还是在山上比较稳妥。”

    朝悔好奇的睁大了眼睛:“师父师父,山下出什么事了?”她在这山上一年多了,可是什么消息都收不到,她的家人——怎么样了?

    玄景满意的看着她抓着自己袖子的手,摇了摇头:“天盛西凉互相不满已久,如今天盛内部不稳,西凉趁机来犯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苦了这边境的百姓。”

    朝悔闻言低下了头,她本以为自己既已出来,那曾经的一切便与她无关。可……天盛朝,谁能带兵呢,她犹记得年少之时,父亲出兵便是直指西凉,如今再次对上,圣上会不会让他带兵呢?可父亲年事已高,早已不比当年了。

    “师父,这玄桑阁避世许久,一直是世人眼中神人一般的存在。徒弟入阁虽只有一年,但也看得清楚,这阁中人习得都是奇门遁甲,治世之才,师父以仙人自诩,难道也需要与世人争锋吗?可若是想争,又为何一直隐居山林,让世人妄自揣测,以弟子看,这阁中除了我和弄烟,随便出去一个都能经天纬地,可为帝王争夺趋势,师父,为何不入主天下?”

    玄景戏谑的看着她,他知道她的来历,却没想到她还有这般沟壑。“那依朝悔看,为师是应该与那些凡夫俗子一争,博得百年之名了?”

    朝悔也轻笑,是她想到过去头脑发热了,玄景怎会争?若是想争,又何必等到此时。

    “是徒儿僭越了,师父是仙人,不屑如此,若是当真如此岂不是失了天道。而且若是师父心有千秋,恐怕……此时也不会在此了吧。”她也出言试探,以她看来——玄景绝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玄景欣慰,她终于也会对他好奇了呢。“小朝悔果然机敏。”他的目光悠远而绵长。

    “数百年前,这天下本为一体,可无论多么璀璨的王朝,都有气数已尽的那一天。前朝末帝文汤,一生战功赫赫,千古流芳,那时的他野心勃勃,意在一统江山万里,战火起于他,也止于他,是他统一了这天下,也是他毁了这天下。”

    “可惜纵使他天纵英才,也没能逃脱了战死沙场的命运,他死后,他的几个儿子便瓜分蚕食了这江山,各自为政,直到有了今日的五国。依为师看,如今这天下沉寂了百年之久,五国的君主也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野心,这天下——怕是马上就要大乱。

    “到时候定是群雄逐鹿,战火绵延,这玄桑阁便是这世上唯一的净土。而且百年前这天下便流传着不见王者,不归四海的传说。不是真正王者,无法统一天下,纵使各国帝王雄才大略,可他们如何认定自己便是那天下之主?你说如此境况,为师怎会去争?又怎会想争?我做我的谪仙便好,又何必去搅乱那一池浑水。”

    朝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邙山之下,不见其他,唯有万里层云,秋水长天,山中美景无数,奇珍异宝更是无数。可再美的景色也终有让人厌倦的那天,人——都是随心而动。“那师父便是任由那战火纷争,民不聊生了?”

    玄景收回目光:“那小朝悔以为为师应当如何?入世吗?”

    朝悔内心苦笑,这天下纷争又与她何干。“徒儿只是担心师父虽每日屹立于这山巅之上,可终究高处不胜寒,十载倏忽而过,那百载,千载呢?师父周围的人或作古,或远行,唯有师父一人独守这玄桑,徒儿敢问一句,师父可累?可倦?”

    这玄桑阁中人皆是一袭白衫,唯有玄景一人红衣耀眼,其他弟子经常私下议论阁主红衣可失色日月,可谁又知,那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明明热情似火的男子,偏偏要在这阁中冷淡似水,何等为难?

    玄景的手柔柔的抚着她的脸,这世上懂他的人皆是死了或是远走,她竟然出现了。“若是小朝悔愿意留下来日夜陪着为师,为师这百年也算是没空度。来日更是可期。”

    朝悔眼神有一瞬间的犹疑,朝饮晨露,暮舞鼓瑟,她向往许久得在此时竟是日子唾手可得。可是——她的眷恋,她的羁绊,她的牵扯太多。她若留下,那定是后世无忧,可人——不能那样自私。

    她深切的记得那日封棺之后,外面不绝于耳的哭喊召唤声,更记得她“死前”那一刻刺骨的冰寒。这些日子,她夜夜不能安寝便是因为那些场景夜夜入梦,如同鬼魅,纠缠的她不得不时时想起过去的人,过去的事。

    梦中的哭嚎如芒在背,每次在她耳边响起便是锥心之痛,她不愿这后半生在这痛中过活,有这梦在,她即使在邙山之巅也无法安享太平,这乱世——她终究是要搅乱一江春水的。

    “师父是仙人,可徒儿却是俗人,这乱世徒儿定是要下去插一脚的。可徒儿也清楚自己的斤两,怕是还没出去便让人砍死了。所以徒儿恳请师父收下朝悔。”说着,她朝着玄景跪拜于地,低下了她的头颅,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玄景看向她的目光复杂如厮,其中有迷惘,有不解,有懊恼,有悔恨,可这一切最后只化作一声怅然:“小朝悔这是做什么,为师不是早就收下你了吗?”

    朝悔带着几分气恼的看着他,说什么关门弟子,都是骗人的:“师父的确是收下了朝悔,可是师父从未拿朝悔当过徒弟。你对溯流师兄,弄烟他们都很严厉,独独与我嬉笑怒骂,全无半分师徒的样子。徒儿恳请师父一视同仁。”她是认真的,这天下逐鹿,她掺和一脚又何妨?

    玄景的脸色已是清冷,眉目更是冷然:“小朝悔当真如此感想?”称呼不变,语气却让人遍体生寒,朝悔第一次的明白为何弄烟会怕这个一直温柔的师父,因为他曾经的温柔——只对一人。

    可她内心执拗,一向如此。她四肢匍匐在地,如同每一个虔诚向学的弟子:“朝悔恳请师父一视同仁。”

    玄景冷笑出声,上前抬起她的下巴,眼神嘲弄,双唇微动,在她的耳边如同情人间的呓语,唤起振振暖风,那话语却冰凉入骨:“朝悔,你还是不懂,若是为师当真一视同仁,你怕是已死在这邙山脚下了。”

    朝悔明白他的意思,无论出于什么意愿和情愫,他终究是救了她,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人。若是他执意让她留下陪他,她拒绝不得。可她如今却仗着这份不同,得寸进尺,步步紧逼,是她——僭越了。

    可她还想赌一把:“徒儿恳求师父。”她再次跪伏在地。

    玄景看着地上第一次这样敬重他的“关门弟子”,摇头苦笑。他曾以为,在这世界上,连时间也无法羁绊他,他便是无欲者无敌,可他忘了,世间还有一字——便是情,情可渡苍生,亦可葬仙人。

    “如此甚好,为师便答应你,明日开始,你便去溯流那里随他习练吧,等你有资格到我这里来,我自会找你。”

    朝悔没有抬头:“是,朝悔谢师父。”

    玄景不再看他,步步生莲,远离这山巅。直到他远去,朝悔才抬起头来,却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清冷而孤高,似是天下唯剩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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