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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启酒

    杨七夕冒着朦胧细雨冲进酒姬的时候,未曾想里面已有了人。

    乌木柜台右侧的黑漆小几上,一尊玲珑别致的细陶大肚酒瓶,两盏绘着木兰花纹饰的小碗。而九姬与一面容清俊的男子对面而坐,看样子,是在对酌。

    见杨七夕进来,九姬也不意外,随手便从几下取出个同样纹饰的小碗来,放在一边:“你倒会赶巧,今日敲启封一坛陈酿。”

    杨七夕抖抖身上毛茸茸的雨珠,乖乖坐过来:“什么陈酿?”眼角却不自觉地瞥向一旁的男子。

    他对酒姬里的每一位客人都很好奇。

    与九姬相识两年,他前前后后见过六七位不寻常的客人。这些客人,不同于那些每日辛苦劳作一天后,黄昏照例来饮一瓢门口粗陶大瓮装盛的米酒的贩夫走卒;亦不是大户人家慕名派来沽取名贵花雕的丫鬟小厮;也不算那些品酒赋诗,兴起还会作画舞剑的落拓文士。

    他们登门时,眉宇间总会带着淡淡的茫然,仿佛遗失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来的愁绪,而九姬总会立于色泽沉沉的乌木柜台后,轻抬起覆着厚厚青绫的脸庞,温婉一笑:“你来了。”

    然后,兜兜转转带他们去了后院,从后院隐秘的酒窖内捧出一坛未启封的酒,拂去上面无心落下的尘埃,小心翼翼地打开。

    每一次,从破开的封口处弥漫开的酒香都是不同的,带着时光沉淀的陈酿,每一滴入喉,都是一缕记忆涌入脑海,慢慢慢慢,在眼前凝结出一幅影像,一段曲折的往事,甚至一个人完整的一生。

    是酒,是记忆,也是故事。

    神奇的酒。

    自从偶然间第一次尝过这种酒后,杨七夕便爱上了这里。他再也不专门去看勾栏里那些戏子咿咿呀呀的表演,刻意演出的人生百态,哪有酒中的记忆来得真实震撼?

    他觉得自己仿若误入世外桃源的凡人,自酒姬中偶然窥得一点天机,并为此而感到珍惜与窃喜。

    而酿酒的九姬,在杨七夕心中,便成了神秘的代名词。

    今日来的男子,年纪看起来要比杨七夕大一点,已然褪去少年的青涩,白色的高装巾子衬得他气质儒雅,一双标准的丹凤眼牢牢盯着小几上的酒碗,碗中只残余了几滴灿金的液滴,他的神色是一贯的淡淡茫然,仿佛在努力地思索。

    瞟了几眼男子,杨七夕转头问九姬:“今日这酒是多少年的陈酿啊?”

    九姬跪坐在茵席上,不紧不慢地挽起宽大的衣袖:“到今日,刚好千年。”

    杨七夕:“……”

    “别忘了,一盏一锭金。”

    杨七夕:“……”

    一直未开口的男子却突然抬眸,直直看向九姬:“孟姑娘,我……”

    “如何?”九姬微笑,再次为他斟满。

    “我……莞儿她……还有甄姐姐……”

    九姬的眼神,隐藏在厚厚青绫之后,并不能看到。可杨七夕却无端觉得,那双从未展露于世人的双眸里,此刻一定盛着满满的悲悯。

    东汉建安年间,战火四起,千里乱凄凉。

    莞儿原本是不叫莞儿的,她叫破厄,破除厄难的破厄。

    破厄从记事起,便终日随着那个自称她师父的糟老头子混迹于比当今乱世还要混乱三分的市井之中,扯着一面油渍麻花的破布大旗招摇撞骗,自称“天下第一神算”。

    “破厄,快给这位大爷好好看看,我瞧着这位爷风度翩翩,气度不凡,必然命含金匙,将来飞黄腾达,前途不可估量呀!”糟老头子一脸神棍式的狗腿笑容,连声催她。

    她抬眼瞅了瞅摊位前这位“风度翩翩、气度不凡、命含金匙、前途无限”的大爷——嗯,他那两颗金牙在阳光下简直要闪瞎了她的眼睛。

    要顺着糟老头的意思,肯定是得先狠狠奉承一把这位金牙乱闪的爷,哄得他眉开眼笑心甘情愿乖乖掏腰包才是王道,不过很可惜。

    她从来不说谎。

    “这位大爷,”她老老实实道,“近日贪狼星煞,天象异常,淳于恐生异变,而您印堂黑气缭绕,恐要卷入淳于祸事,引来血光之灾了。如要破解,还请先交与我师父大钱三串,此事自有……”

    还未说完,果然又被掀翻了桌子。

    事后,老头子揉着被撞青的额角恨铁不成钢地道:“今日已被掀了三次桌子了,我说姑奶奶,你就不能捡好听的说啊?这下好了,今晚又没饭吃了。”

    她瞥一眼糟老头,只管把被扔在地下的大旗扶起来插好,随意拍去一角上沾染的灰尘:“我们这些能勘破生前身后事的天眼通,是不可以随意骗人的,说谎多了会遭天谴。”

    “嘁,笑话。如今这世道,不骗人就没饭吃,没饭吃比遭天谴还难受。再说你以为给人算命,把人的前缘后果都照实说了就不触犯天条不遭天谴了?还不是都一样。”老头子不以为然地盘腿席地而坐,解下腰间的细陶大肚酒瓶,灌了一口酒。

    破厄认得这个酒瓶。

    从前她觉得像师父这样爱装仙风道骨的老头子,腰间要挂也该挂个酒葫芦才相得益彰,师父却特立独行,从来只用这个陶制的大肚酒瓶,褐棕的底色,绘一枝灼灼盛放的娇艳桃花。

    还桃花,为老不尊。她腹诽。

    每年一过八月,她和师父都会辗转南下到钱唐,找一个叫做长安巷的巷子。那个巷子的深处,有一家酒肆,师父只喝这家酒肆酿的酒。

    破厄觉得师父之所以独喝这家的酒,为此不惜跋山涉水,大约是爱慕那个温温婉婉的老板娘。

    那个老板娘,总是一身宽袍大袖的青衣,脸蛋白净,嘴唇殷红,只是怪得很,脸上终日覆着厚厚的青绫,大约是个瞎子。

    但是就算是个瞎子,也是定然瞧不上师父这年纪胡子都一大把的老头子的。

    天色渐暗,眼见今日是没什么生意上门了,老头子索性唤了破厄,准备收摊走人,回他们暂时栖息的破道观。

    破厄却拽住了他:“师父,我今日为那镶金牙的算命时,说的都是真的。淳于城内,近日怕是要生变了。”

    老头子终日没个正经的老脸在听得破厄的话后,罕见地凝重了起来。

    破厄的话,他自然是信的。破厄虽是他捡来的弃儿,却自小有极强的天赋,于占卜算命一途得心应手,她说的话,即便不是次次都中,却也八九不离十。

    老头子揪着胡子默默想了想,道:“今年四月,曹司空是不是平定并州了?”

    破厄会意:“师傅是说,曹公可能会于近日率军入淳于?”

    “只怕是了。”老头子扯起大旗,“军队一来,城内势必会骚乱,依为师看,我们不如这就启程南下吧,敲为师的酒瓶快见底了。”

    “……只怕避难是假,好色是真吧。”破厄鄙夷。

    老头子不理会她,只管抬头望望这一方已缀了无数闪烁星子的夜空,突然道:“丫头,还记得你幼时为师为你卜的那一卦不?”

    “记得啊,”破厄从褡裢里摸出半个硬馍啃着,“你说我命格扑朔,命运多舛,纵有异禀,却逃不过一生命系他人……老头子你不是说这是你胡诌的吗?”

    “嘁,为师是何人,天下第一神算这名号岂是白来的!那日占卦,并非戏言。”老头子无视破厄惊讶的目光,慨叹道,“而且为师预感,这一次南下,可能只得为师一人了。”

    “为什么?老头子你是要把我卖给别人好来筹措盘缠吗?!我不干!”

    “师父我是那么无良的人吗?”

    “是!”

    “小丫头片子,知不知道尊师重道啊!哎哎,不许拽我胡子!”

    “我不干,不准把我卖了去见你那个瞎子老板娘!”

    吵吵嚷嚷的师徒二人逐渐远去,城坊间重归一片寂静,只偶尔几声寥落狗吠。

    然而夜却越发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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