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阴影
建安十二年一月，曹操大军班师邺城。
为了方便，莞儿平日都作男儿打扮，加之她身材瘦小，束起头发来还真似个眉目清秀漂亮的少年。
而那日在战乱荒芜苍凉的街头对她伸出手来的曹植，身量亦拔高了些许，面容是一如往日的清贵俊逸，黑漆铠甲衬得他也有了三分少年英雄的风发意味。
乱世当前，军队征战之处皆作一片荒芜，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而这半年对于莞儿来说，却是她平生最安稳的时光。
因为，曹植太护着她了。
她犹记得那日惊心动魄步步诛心，两人好不容易从曹公帐中安全出来后，曹植看她的目光。
幸运、慨叹、执念，还有不容错识的欣喜。
她为赢得曹植这样的目光而悄悄羞涩，进而欢欣。
即便敏感如她，早已觉察那目光是自她身体内穿过，落在另一个人身上。而那个人，才是带给他这种种的慨叹与欣喜的人。
但这有什么关系，她满足地想，反正现在陪在他身边的是莞儿。
他的关心与爱护，是对莞儿就好。
莞儿就带着这般隐秘的小心思，随大军班师回到邺城。
然而从不为自己卜测前途的莞儿却不知，在邺城，她会遇到缠绕自己一生的，无法摆脱的阴影。
自建安九年曹公败袁绍、攻占邺城已过去两年，昔日毁于铁骑厮杀下的城墙废墟已然重建，巍峨高耸，依稀间有了几分当年繁华气象。
“想不到历经战火摧残后，邺城短短两年便能恢复如斯，不简单呐！”自进了城门，莞儿便不停口地啧啧称赞，东张西望，一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也不能怪她，从刚刚经历了战争的淳于回到曹操大军的中心据点邺城，这两座城池的差别可不是一点半点。
一旁马儿上的曹植看着莞儿乡巴佬进城的样子便忍俊不禁：“你这丫头，刚学会骑马没几天就这般不老实，仔细摔下来才好。”
“才不会！公子，邺城大不大，一天能不能逛完？”远离了战争中心，莞儿的心情都变得雀跃起来。
“若是骑马的话，一天时间差不多了。”曹植感受到莞儿的好心情，也不由得弯唇一笑，道：“别急着去玩，先休息几天，待我正事了了之后，抽一天陪你好好逛逛城里。”
得了曹植许诺，莞儿心中简直乐开了花，忙不矢地点头。
而越进入城池深处，曹植的笑容却一点点敛起，眼底变得凝重。
这里，是他二哥的天下。
曹府。
玩累了的曹叡在榻上安然酣睡，甄夫人坐在塌旁低头照看着他，满眼疼爱。
窗棂透进的微光，照亮绝世容颜。
她半低着头，绾成别致灵蛇髻的乌黑发间，只简单点缀数粒圆润珍珠。珍珠光润，却掩饰不住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入鬓的长眉下，一双眼睛状若凤翼飞扬，眸光似水，波光婉转间仿若令这一片天地都为之失了颜色。秀挺鼻梁下，一点温软樱桃红。
江南有二乔，河北甄宓俏。
曹丕倚在门边静静欣赏一阵甄宓的姝色，心中不无得意，这是他的女人。
直至甄宓察觉到他热切的目光抬起头，曹丕才笑着进来，大手轻轻抚上她的云鬓：“叡儿睡着了？”
“嗯。”提及儿子，甄宓眉间眼间皆是藏不住的温情，“方才与乳娘玩了一会儿，又用了午膳，累了便睡着了。”
“这孩子，能吃能玩能睡，倒是个不让人操心的性子。”曹丕笑道，静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俯身在甄宓额头上落下一吻。
甄宓慌忙一躲闪，脸颊飞起两团红晕，嗔道：“丫头们都看着呢……”
曹丕挥手随意道：“你们都退下。”
“喏。”屋内侍奉的数名丫鬟皆红着脸退下去，走在最后那个还不忘体贴地关上房门。
曹丕惬意地伸臂环过甄宓不盈一握的腰身，懒懒道：“呶，现在就咱们两个了。”
甄宓依旧红着脸轻轻推一推他：“还有叡儿呢……”
“无妨，反正叡儿睡着了。”曹丕才不管甄宓的轻声抗议，在她面上狠狠香了几记才满意地揽她入怀。
甄宓乖巧地伏在曹丕胸口，却听得曹丕开口道：“父亲和三弟今日便能班师归来了。”
“嗯，妾身今日带叡儿给夫人请安时听说了。”
“听父亲身边人说，三弟在淳于战乱中救下个少女，形容竟与你颇为相似，真是奇异。”曹丕状似随意地道，狭长双眸中却闪过一分不经意的寒光。
甄宓并未瞧见曹丕的眼神，毫不在意道：“天下之大，容貌相似之人怕也不是少数。依妾身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环月还与妾身相像呢！不过是巧合罢了。”
听甄宓的语气，好像真觉得小叔曹植带一个与自己相似的女子在身边并不算什么。
曹丕心中疑虑稍释，笑道：“什么环月与你相像，她如何能与你作比较？”复又想起了什么，“我差不多该去迎接父亲了。今夜府中必有接风宴，你切记要带上叡儿一起去。”
甄宓笑盈盈地应下，起身送他出门。
目送着曹丕挺拔身影渐渐消失在回廊，甄宓才发觉，自己的笑容已微僵。
曹氏兄弟间波云诡谲的争斗已然拉开帷幕，而自她选择嫁给曹丕的那一天起，便注定要卷入这场龙虎相斗，无法避免。
曹丕方才的话外之意，聪颖如她怎么可能听不出，只是故意装傻，引得曹丕放下戒备罢了。
曹丕对曹植的戒心与日俱增，连带对自己和曹植的关系也深深疑虑，方才曹丕提起曹植也是如此试探，假若她表现出一丁点关心此事的迹象，只怕今日便不能好好送曹丕出去了。
两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
身后榻上的曹叡突然在睡梦中发出含糊的嘤咛，引得甄宓放下心绪走过去察看，却发现曹叡并未醒来，粉团一样的脸颊可爱极了，让人爱不释手。
甄宓轻轻抚一抚好梦正酣的儿子，绝美的眸中闪过一抹与温婉容貌极其不符的决然。
叡儿，你放心，娘亲即便拼上性命，也要护你健康无忧地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