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织网
“没想到爷的莞儿性子这么烈，你不过是要逼她情伤心寒，谁料她却能如此决绝地刺伤你，啧啧。”郭女王戏谑地道。
“那丫头被逼到份上，是真能狠绝的。”曹丕却叹道，“若是她真能因此而转而靠近曹植……此后安排便可皆能照我所想进行下去了。”
“说来说去，还是爷不够自信，不相信自个在莞儿心中的分量罢了。你如何能知晓她受了伤便会想起三公子？”郭女王素来爱呛他。
曹丕狭长的眸子却一黯：“她一定会的。”
内室里一时静谧下来，唯有油灯上一簇火苗随着呼吸晃动。
郭女王低了眉，便只专心致志为他包扎着伤口。
烛火微曳，橙黄的光跳跃在她垂下的眼睑，纤长的睫毛拉出细密的阴影，遮住了平素总是沉淀在眸底的锐利，衬着莹润如南珠的肌肤，瞧来倒有了几分温婉之意。
她手上动作细致又迅捷，像是惯会处理这些小伤一般。曹丕不由得问道：“你经常帮人包扎伤口么？”
郭女王闻言只一笑，随意道：“妾身幼时颠沛流离，双亲与兄长皆殁于乱世洪荒，受个小伤倒是家常便饭了，这些不算什么。”
没落的官宦人家的姬妾子女，在旁人眼里是素来比奴婢还要低弱可欺的。可他在铜鞮侯家中初见郭女王时，她也如现在一般一身灼人眼眸的红衣，眉眼锋利，周身都带着毫不示弱的气息。
仿佛她的名字，女王。
一下子便挑起了他的兴趣。
“你叫，女王？”他狭长的眼睛微眯，笑道，“这名字，甚是有趣。”
她挑眉轻笑，礼数却一点不差：“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奴家可比这一个名字有趣得多。”
她说，公子，若你肯赎我自由，我定然倾我所有助你。
她说，公子，你与我一样，都不安于现状，都不甘于寂寞，为何不结伴而行？
这样大胆的女子，眉目间透露着聪慧，看向他的目光敏锐狡黠，如何能让他不细细考量一番？
有野心的人，才能做大事。
“你是如何想到，要阿宓出面去筹谋这件事的？”他看着烛火映照下的郭女王，禁不住问道，“或者说，你为何这般了解……我身边的人事？”
郭女王细细缠好他的伤口，熟练地绑好，这才抬头看他，眼神微睐，眯起与个初见时同样狡黠的笑：“若我说，你我的初遇并非偶然，而是我有意为之，爷，你会信么？”
曹丕闻言难得地一愣，继而却随着她笑开来：“若是你，还真是容不得我不信了。”
郭女王轻轻倚在他肩头，罕见地与他敞开心扉：“昔日我纵然心有不甘，不甘于就这样没落一生，却也无法，只能随波逐流，浑噩度日。可我却在某天遇到个神算子。”约莫是想到了什么，她弯唇，“那个老头子邋邋遢遢，一身酒气，眼神却是我此生难见的清朗，他告诉我，我命格带凤瑞，将来或有机会母仪天下。”
曹丕气息微凝：“母仪天下？”
“若要我一朝母仪天下，”她抬起头，直视着曹丕狭长的眼眸，“女王唯有助我选择的夫君，成王。”
还有，让你身边的女子，统统都无法成为我的障碍。她心中默默说完这一句。
曹丕动容。他是相信郭女王的智慧与野心的：“你若真能助我……”
郭女王看着他，静等下文。
“他日天下，曹丕愿与卿共享。”
这一方天色，变幻翻滚的重云，混了青白的色泽，驳杂了谁的念想，又掩盖了谁的期望。风波诡谲云缭乱。
建安二十一年五月，曹公率军班师回许昌，群臣纷纷上表献帝,颂魏公曹操之功德,古往今来，无人可匹，宜进爵为王也。献帝即下诏,册立曹操为魏王，邑三万户，国都邺城，王子皆为列侯。其位在诸侯王上，奏事可不称臣，以天子旒冕、车服、旌旗、礼乐郊祀天地，出入得称警跸，宗庙、祖、腊皆如汉制。
此举几乎默认其为帝王。
这一番进爵成王，已为诸人预料，莞儿自然也猜得，心中却突然感到一件事即将要展开的可能性。
曹丕定然已经在虎视眈眈筹谋着魏王世子之位的争夺了罢！
不晓得曹植有没有意识到这个严峻的问题。成王败寇，若是曹丕赢了，必然会将他压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可是若曹植胜了呢？
莞儿望着窗外已成颓势的花圃，暗暗握拳。
若是曹植做了太子，她本就是曹丕的人了，自然……自然要与曹丕同进退，与他一同承受所有的后果。
想到这儿，她却黯然垂下眼睑，只是不晓得曹丕还是否情愿罢了。
自从那日她情急之下刺伤了他，他便再没有来看过她了。听说年底魏王要东征孙权，此次魏王甚为看重曹植，要将他留于后方一统大局，而带曹丕出征。
曹丕出征，定然是不会带她的了。
莞儿低了头，她好久，都没有再见到过外面的世界了。赤壁之战，是她最后一次体验沙场夹杂着血腥气息的风尘，将士们肆意的拼杀，一将功成万骨枯。
那时候，曹植说，她是他的未知，灿烂了他的命途。
青涩的亲吻，如鼓的心跳，脆弱的誓言。
一晃竟也多少年过去了。
建安二十一年底，魏王曹操东征孙权，随行者有卞夫人、曹丕，还有曹丕与甄宓的一双儿女曹睿与东乡公主曹翎，郭女王也被曹丕携了同行。
甄宓却因为操劳过度病倒，与莞儿一同留在了邺城。而同时留在邺城的，还有曹植。
临行前，曹丕带着曹叡探望甄宓，细细叮嘱了甄宓身旁服侍的医师与丫头们，一定要好生照顾夫人。却一眼都没来瞧莞儿。
只有曹翎哭得小脸满是泪花，鼻涕眼泪蹭了莞儿一裙子，抱着她的腿不肯乖乖跟着大军走：“翎儿要和娘亲还有莞姑姑在一起！万一翎儿死在战场上，那岂不是以后都见不到娘亲和莞姑姑了！翎儿不喜欢郭姨娘，才不跟她走！”
童言稚语，让莞儿哭笑不得又心生怜惜，只能歉意地对着一旁的郭女王笑笑：“翎儿还小不懂事，只不过舍不得离家罢了，你不要介怀。”
郭女王笑笑：“无妨，小公主天真烂漫，我倒是喜欢得很，只可惜公主不跟我亲，我倒是很羡慕你能得公主喜欢呢。”言语之间，倒颇有亲近之意。
莞儿却不知为何，心中总对这个言笑皆不露一丝心思的女子怀有戒心，闻言也只是笑笑，蹲下身来亲亲曹翎的软糯的小脸：“翎儿，过几天等你回来了，莞姑姑保证你能瞧见满园的花全都开了，我们来办一个赏花宴会，好不好？”
此时正值年底，百花凋零之际，院子里光秃秃的，曹翎为此抱怨了许久。这会儿听了莞儿的话，不由得破涕为笑，伸出小拇指：“那，我们拉钩！”
郭女王看着莞儿与曹翎之间的亲昵，眼底还是忍不桩过几分欣羡。
若是她也能有个孩儿，那该多好啊……
真是，羡慕甄宓。
想到甄宓，她却一时眼神发冷，这个对自己日后地位怀着最大威胁的女子，这一次，她要叫曹丕对她永远心生厌恶，永远不能成为自己的绊脚石。
纤膘唇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却敲落入莞儿眼底，她不禁皱了皱眉。
她总觉得，曹丕毫无征兆地突然宠幸这个女子，一定是有原因的，他是那样目的性明确的人。
只是她目前还探测不出罢了。
送走了魏王大军，没了那许多平日威严气势的贵人坐镇，邺城的空气都变得清爽起来。
下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厚厚地浸染了这一方天地，大片晶莹剔透的雪花飘落一夜，第二日便是千树万树梨花开。
屋檐上、回廊的栏杆上，皆是一片洁白，来往的丫头皆穿了统一的粉红色衣装，映在雪地里便像是一树会随风飘动的桃花。
莞儿日日都去探望甄宓。
甄宓的确是瘦了些，下巴更尖，或许是近日上了妆也无人欣赏，索性也不描眉画唇了。奈何她本就天生容色倾城，这样面色苍白地靠在床头，倒平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楚楚风韵。
“我没什么事，大冷天的，莞儿你不必日日都来问候了，回头可别把手脚冻坏。”见莞儿又来，甄宓便笑道。
“我也没什么事，翎儿在时不觉得什么，现下她跟着大军出征走了，倒真觉得寂寞的很。”莞儿笑着坐在了床边，“夫人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原本也没什么事，只是爷怕出征奔波劳苦，别到时把小病累成大患了，才不让我同行的。”甄宓道，却又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感伤，“听说，小叔家的曹苗，这几日病得越发沉了，今冬能不能熬过去还很难说……”
莞儿一愣。
曹植的长子曹苗，她还未见过，谁料这却突然听得他病危之讯了。
他那么重情重义，一定很难过很焦急罢……
莞儿想到这儿，忍不住便不安地绞了手指，半晌，咬着唇道：“那，夫人，我们……要不要去探望一下才是？”
却不知她眉目间的不安神色，皆被着意观察的甄宓不露声色地收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