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曹叡
曹丕来的时候,莞儿正带了曹翎细细挑拣着饱满鲜亮的凤仙花瓣来染指甲。
都到了十月份,秋风都已飒飒,她的院子里却姹紫嫣红,凤仙,茶梅,木莲,还有鸳鸯茉莉,开得热热闹闹。而莞儿站在其间,穿了浅粉色的襦裙,一头青丝挽起,只斜插了支银簪,明丽的脸漾着温柔的笑意,像朵盛放的花儿一样娇柔。
她正低头与曹翎说话,一时没有注意到曹丕的到来。直到有阴影自头顶笼罩,她才反应过来,一抬头,恰与他四目相对。
“爹爹好。”曹翎见是曹丕,便乖巧地行礼。
“翎儿,怪不得你总爱赖在你莞姑姑这里,这时节,只怕整个世子府也找不到比你姑姑这里更香更美的地方了。”他笑道,话虽是对曹翎说,狭长的眸子却在看着莞儿。
莞儿避开他的目光,只顾揉着曹翎细软的头发。
曹翎也大了些,晓得父亲是要跟莞姑姑单独相处,便自己道:“翎儿肚子饿了,去娘亲那里寻点点心去,爹爹翎儿先告退啦!”说着便伸手招呼自己的乳娘。
莞儿闻言想留她,奈何小丫头跑得快,几下便没影了。
院子里又只留了她与曹丕。
秋风凉,裹挟了阵阵花香,清甜又馥郁。
这段时日他不在,曹植与莞儿的接触,他却通过甄宓的口,是晓得的。要说心中没有芥蒂倒是不可能,只是且不说莞儿心中本就放不下曹植,他二人的接触相交,不也正是他一手设计的么?
倒是甄宓说,莞儿与曹植并未发生什么,他心中又意外,也稍稍宽慰。
这时方觉得是如此想念她。
见曹丕只含了笑盯着自己瞅,笼罩在他的灼灼目光里,莞儿只觉得不自在,咬了咬唇,才开口:“爷怎么来了?”
曹丕抿唇一笑:“怎么,不欢迎?还是……”他凑近了她,吐息温热,“不想我?”
“不是……只是你好久都没来了,有些突然而已。”莞儿想闪避开,含糊道。
确实好久没来了,即便是立世子大礼的时候,她也只远远去看了一眼。偌大的院子里,便只有曹翎常与她为伴。
她以为,曹丕是早就忘了她的。
不然也不会在归来都一个月之久,都没有想起来见见她。
曹丕却突然挽起衣袖,手臂上曾被她的银簪划伤的地方早就好了,只留了一层浅浅的疤痕。见他突然给自己看这个伤,莞儿面色一窘,见那道疤痕虽不算触目惊心,但也长长一条,心中不由得涌上了十二分的后悔之意。
他习武征战这些年,身上也没见落下个疤痕伤口的,这唯一的疤,竟然还是她的杰作。
看他笑得阴测测的,不会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
莞儿下意识地向后缩一缩脖子,引得曹丕一阵发笑。他放下衣袖,伸手拉了她入怀,紧紧箍住手臂下纤细的腰身:“想什么呢,难道我就这么睚眦必报,非要给你也划上一道才甘心?”
笼罩在他身上独特的气息里,莞儿无所适从,只能盯了他衣领上的花纹,吞吞吐吐地问:“你,你不生气了?”
曹丕低头,与她四目相对,认真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过去的伤口总会愈合,纵然留下疤痕,也不过是个摆设,却无法再刺痛了。”
他的意思很明确,她和曹植的过去如同疤痕不可磨灭,但是也应当过去了。
“所以,莞儿,不要再总忧心于此了。”他的声音清清淡淡,拂在耳边却撩起了心弦,“过去的便过去,以后,我只想与你携手看花,细水长流,可好。”
这样,便是和好了?
曹丕一定晓得他不在邺城的这段时间,曹植与自己曾几度会见的事情罢。纵然晓得她心中放不下曹植,他也愿意再接纳她?
可是……她只怕穷其一生,也无法真正去接纳他才是了。
曹植自那次酒醉受罚后便没有再来见过她,除了曹公与卞夫人外也没有见过其他人,而世子之位落于曹丕之手,便也成了必然,似乎已经尘埃落定。
只是她心中却依旧隐隐不安。
她觉得自己此刻被夹在理想与现实之间,遥远又难以触碰的是曹植,而近在咫尺环着她的是曹丕。一颗心摇摆不定,难以真正倾斜。
师父,命运纠缠在一起后,还能够一丝不苟地分离开吗?还能够若无其事地行进吗?
曹丕感觉到她的身子僵硬,晓得她心中的踌躇,便又温言道:“看你这样喜欢翎儿,不如我们也生一个,若是儿子我便教他剑术,若是女儿你便带她种花,这样如何?”
莞儿在他描绘的图景中怔忡了许久,才轻轻点头:“这样很好。”好得有些不真实了,如今他已是世子,有一堆事务要忙,怎么会有功夫总陪着她,只是现在顺着她罢了。
晚霞挂满了天际的时候,甄宓正从曹叡的书房出来。
曹叡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敏而好学,连夫子都对其称赞有加,令甄宓觉得与有荣焉。
她想起卞夫人甫一归来时,见着自己容色更盛,还很奇怪,问道:“人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为何你却面无虑色,反而形容更娇呢?”
她当时笑着答道:“自随夫人,我又何忧?”
这话答得恰到好处,倒令卞夫人开怀一笑。
而这确实是她甄宓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如今一切都在按照她的安排行进,她想要的结果指日可待,又有什么可忧心的呢?这样想着,甄宓唇边便抿起一抹浅笑来。
一进正房的门槛,却见曹丕正等在那里。甄宓会意,便屏退了左右,笑着迎上来:“爷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可用过了晚膳?”
“嗯,陪莞儿用过了,便想着来瞧瞧你。”他笑道,“去哪里了?”
甄宓亲手为他沏茶,道:“带着翎儿去考察了叡儿的功课,晚膳便在那里用了。”
“叡儿如今愈发上进,倒是你勤加督促的功劳。”曹丕笑着道,话语中却带着一丝莫名的意味。
甄宓只附和着一笑,将沏好的茶奉给他。
茶香袅袅,曹丕接过来轻啜一口,这才郑重问道:“那件事,安排的如何了?”
甄宓面上依旧笑盈盈:“一切妥当,种子已经播下,只待它发芽成长了。”
曹丕狭长的眸子微眯:“那便好,辛苦你了。”
“妾身有什么辛苦的,”甄宓却道,仿佛提醒一般,“爷可是也答应了妾身的要求呢。”
她的声音温软,却像是暗含了冰刃,刺得曹丕心中一激灵,重新打量着对面而坐的甄宓。
这么多年过去,她的眉眼依旧那般明丽,眼角有细微的风霜痕迹,却只衬得她更有韵味,一双清亮的眸子里从来都含着同一温度的笑意。
现在瞧来,那笑意竟像是一层打不破的屏障,掩饰住了真实的她。
他自然是记得甄宓的要求的,她第一次明确提出,要曹叡封爵。
建安九年,大军攻破邺城后,他与曹植随着父亲一同进入袁绍的府垠,在众女眷中,一眼便看到了披散着长发的甄宓。
蓬发粗衣,亦不掩其国色。
一瞬间心动,他为她净了手脸,告诉父亲,他要娶她为妻。
然而不论是父亲还是同样喜欢上甄宓的曹植都不曾知晓的是,甄宓此时已经有了身孕。
他本来觉得无所谓的,毕竟甄宓曾是袁熙的妻子,姑且就做一回便宜爹爹,多一个儿子也没什么。父亲当初打败吕布后,纳了吕布部将秦宜禄的夫人为妾,秦氏当时已经怀孕了,生下的儿子还被父亲养为义子,取名秦朗。
他尚年轻,以后必然还会有儿子的。
天晓得他这一时的想法,却为他以后的道路,徒增了多少难以解决的烦忧。
父亲出乎意料地喜爱着曹叡,而长孙本就是立嗣的一个关键因素,他错过了说出这孩子身份的时机,往后即便再想说,却也无法再说出口。
而他更没有料到的是,甄宓为了护着曹叡,竟然可以与自己交易,做到这等地步。
若是曹叡封爵,等于是昭告天下,默认了他嫡长孙的地位,以后若无大变动,自己继任魏王,便是一个流着袁家血脉的孩子来继承他曹家的江山!
甄宓打的好算盘,真正狠绝!
“爷不会忘记了罢?”甄宓却又出声,打破了曹丕的沉思。
回过神来,他便勾起了个笑:“这怎么会忘?叡儿如今怎么说也是我的儿子,我决计不会亏待他的。”
心中却暗暗盘算着,如今世子之位已落入己手,是时候好好打算一下后嗣之事了,免得噩梦成真,江山易主,他才要悔恨不已矣。
却不知甄宓万年不变的温和笑意,也在无人注意的时刻裂开了些许。
曹植近日实在是有些消沉。
自从那日醉酒闯下祸端,再到曹丕被立为世子,这之间数月他都闭门不出,一心思过,倒也求得了曹公的原谅。
毕竟是自己最喜爱的儿子,曹公心中还是很看好曹植,这次惩罚与打压只当是好好磨砺磨砺于他,能助他收敛心性是最好不过了。
曹植将自己闷在书房,将往日随手写过的诗词都细细抄录数遍,又抄录曹公诗作数首,差人为曹公送去。
此法是杨修教与他,曹公本就好文爱书,这便正是投其所好。
果不其然,曹公不久便消了气,将他叫去好好训导一番,虽未明说,但也轻猫淡写地提及,若他修身自持,日后也可堪重任。
这就是说,于立嗣一事,他还是有希望的?
他紧紧握了拳,凤眸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