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叛乱
钱唐离邺城太远了。
隔了一个季节的距离,翻过了年的钱唐只是空气里含着些冰凉的微雨,洗刷了常青树上的灰尘,天地正重新变得翠绿。
酒姬的后院里,琤玙去岁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已经有些许嫩芽在萌动,再过三个月,只怕整个院子便会变得葱茏而繁华。
许久没有打问过莞儿的消息,他倒是很挂念,这当口却突然晓得了莞儿有孕之事。九姬却觉得有些奇怪,怎么本来是挺好一桩喜事,琤玙却依旧锁着眉心呢。
“琤玙,你不会看中了你的徒儿罢,所以见不得她与别的男子……嗯?”难得调侃他一回,九姬唇边噙着的笑意怎么看怎么蔫坏。
“怎么可能!”又好气又好笑地看她一眼,琤玙叹道,“不过是知晓了这孩子与她缘分浅薄,不晓得能不能顺利生产罢了。”
“你看得倒长远,”九姬道,“三生石能知晓前世今生事不假,却没想到你如今连老妈子的心都操上了,早知道当时你就留在邺城不是很好?”
“再者说,”不待琤玙答话,她又肃穆道,“说了不插手人间事的是你,如今又彷徨不安的也是你,你说我是该拦着你还是不该拦着你?”
“……算了。”琤玙有些颓然地坐在屋檐下的茵席上,仿佛自我安慰一般低喃,“人各有命,人各有命。事情会如何发展,只看她自己如何抉择了,自己选择的路……后果便自己承担罢!”
九姬不再多言,只静静倚在门边,宽大衣袖随风微动,沾染了些微的湿润,无端为她增添了几分朦胧的气质。
莞儿几乎被曹丕限制在了屋里,哪里也不许再去。
“太医说你身子的底子虽尚可,只是不足三月总是有风险,还是好好在房里安心养着罢。”甄宓与郭女王过来看她,笑着与她道。
莞儿如今却很是不想应付她,然而郭女王也在一旁盯着自己,神情分明是真挚又和善的,只是她眉眼太过锋利,却令她觉得不太舒服。
“我晓得了。”垂了眼睑,莞儿回道,“劳夫人与郭夫人来费心探望。”
“有什么费心,”郭女王未待甄宓开口已经笑道,“如何辛苦也不及你十月怀胎来得劳累,我们也没甚可做的,只能来陪你聊聊天解闷了。”
这话说的倒隐隐含了一丝丝酸味,莞儿听后便没再应声,只抿了唇笑笑。
她心思眼下不在这里,而是还挂念着那日自甄宓与霁月的谈话中听来的内容。
近日只怕将有变动,而她却被限制在屋里哪里也不许去。可是退一步讲,即便她能为曹植提醒,曹植能赶得及补救么?
连她守着曹丕都不晓得会有什么突发状况,更何况被蒙在鼓里算计的曹植?!
可是这样有心无力的滋味,真的太难受了。
送走了她二人,莞儿有些疲累地靠在床头,新来的个小丫鬟悄声走进来,端着一碗黑糊糊的汤药:“莞夫人,您该用药了。”
她蹙了秀丽的眉。
这几日饭量不见长,尽是喝一堆莫名其妙的汤汤水水了,苦的倒胃不说,也没见有什么用处。她长到这么大,这只是第二次喝药。
至于第一次,也不过是幼时跟着师父总睡不避风寒的破庙与破道观,她那时年龄尚小,几番折腾下来便感染了点小风寒,咳嗽不止。那么多年也难得见老头子心急一回,不仅舍得去给她抓药,还破天荒给她买了个糖人。
说起糖人,她倒是很久没有吃过了,上一次……上一次,还是上元节时,曹植买给她的。
想到曹植,莞儿心又一紧,转眼才注意到药还没有喝,小丫鬟还端着,忙接了过来,一口气饮尽,苦味冲鼻,她将空碗放回托盘:“你下去罢。”
小丫鬟应了是,只是脚步还没挪动,屋帘一晃,却又有人进来。
怎么没人通报一声?莞儿下意识地抬头,却对上了一双波澜不惊又隐隐掩着锋芒的眸子。
竟是卞夫人!
环佩叮当间,一身华贵锦衫的卞夫人含笑走近,那笑容与莞儿第一次见她时无二,却比起以前来更叫莞儿心底寒意乍生。
这个女子,当年可是眼睛都不眨便派了人来破坏她的贞洁,事后却一丝马脚不露,她也无处可说理去,只能自吞苦果……
她忙下床要行礼,却一把被卞夫人虚扶住:“你身子要紧,快别管这些虚礼了。”
莞儿原本以为她也是来例行慰问而已,谁料卞夫人笑着一落座,问了她些日常后,却突然屏退了左右。
莞儿心中一紧,这是要说什么?她来果然没有什么好事情。
“莞儿,今日我来只问你一件事情,”她声音依旧柔和,却问起当下莞儿最为避讳的事,“你须得如实告知与我,昔日魏王与我等南征时,甄夫人是否唆使你与子建私下见面了?”
这叫她如何回答?!莞儿睁大了眼睛,一时沉默。
“我不是来责怪你,”见她这般,卞夫人安慰她道,“只是想要你句话而已。还有,你未嫁于子桓时,是不是也曾见过甄夫人与子建相会?”
这是要打压甄宓的节奏么?而且来找她作证,这种事不仅关乎甄宓,还关乎着她与曹植的清誉,她必然是要矢口否认的。
可是卞夫人的神情却如此笃定,仿佛她一定会承认一般。
莞儿内心挣扎得激烈,否认的话刚要脱口而出,卞夫人却突然道:“你不必急着回答于我,过些日子,我再来探望你,那时候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也不迟。”
临走前,卞夫人又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好好养胎,这个孩子对子建,极为重要。”
莞儿怔在原地,只觉得她似乎拿住了自己的要害一般的自信满满,难道她其实什么都晓得?这……怎么会呢?
各路事情芜杂,搅得她心神不定不说,连害喜的反应也一并出现,莞儿开始吃不下东西,吐得小脸苍白。
然而这些事比起建安二十三年正月里突起的那场叛乱相比,便微不足道了。
建安二十三年春正月,太医令吉本、少府耿纪、司直韦晃等人在许昌发动叛乱,杀死了长史王必,最后被严匡平定。这场叛乱规模非常小,参与不过杂役家仆千人和几个文人,然而却造成极大的影响,天下为之骚动。
此时正是刘备与魏王在汉中大战之时,关乎曹魏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这已经不能用警卫疏失来解释。
莞儿听说这事的时候,心神不宁,一下子将那碗苦的倒胃的汤药碰洒,碎片与乌漆漆的药溅了一地。
甄宓所指的,可不就是这事?!
她为何没有现行猜到,为何将这事抛却到了脑后?!
果然,魏王暴怒,几乎下令杀了汉帝身旁近一半的大臣,空有国都之名的许昌弥漫在血光漫天中,整个飘摇零落的汉朝朝堂一时间哀鸿遍野。
难道甄宓所一手促成的,就是这一场叛乱!
莞儿睁大了眼睛:她晓得甄宓是中山人,而太医令吉本、少府耿纪也敲是常山人,相去甚近,本来便是同乡。
叛乱规模越小,对国家影响越微弱。政治影响越大,对于责任人的压力就越大。而吉本等人的叛乱严格说来不过是文人的抗争,然而文人一向是能掀起极大的政治影响的。这一场影响颇深的叛乱,矛头遥遥所指的,却正是建安二十二年的曹植!
她自然晓得曹丕和曹植对于世子之位的争夺相当激烈。原本魏王更倾向于曹植,好几次差点就定了他为世子,可立嗣立嫡长的传统与曹植的不羁与肆意却始终令他心存犹豫。在建安二十一年,魏王出征前有意将镇守后方的重任交给了曹植,算作对他的最后一次考验。
那时魏王还特意叮嘱:子建吾儿,吾昔为顿邱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与!
岂不是暗示了若是曹植表现出色,便可属意其为世子?!
叛乱必然是要经过精心酝酿,也就是说,它的谋划正是在曹植镇守后方之时。而此次叛乱一出,再加之之前曹植醉酒走了禁道一事,只怕在魏王心中,曹植便彻底没有了翻盘的机会!
这样细腻长远的密谋,这样深沉绝人的手腕,真的是甄宓所为么……她为了曹叡,真的可以什么都不顾,不顾曾经曹植对她的深情,不顾会将曹植陷入何等万劫不复之地。
然而说到底,她是曹丕的妻子,自然应当以曹丕为重,不说曹叡,为曹丕的世子之位来谋划也算是她的本分。
可是想到曹植为何会毫无觉察到叛乱的发生,莞儿呼吸一窒……却是她害了他了!
若不是她听进了甄宓的话,若不是她抱着侥幸的心理再度接近他,是不是……他便不会疏忽了城防,疏忽了警戒,才让这场叛乱有了可乘之机?
莞儿猛地站起身,想要出门去,去哪里也好,甚至去魏王跟前坦白也好,若能听她一言,哪怕要她死也无所谓,要她怎样也无所谓,只要不迁怒于曹植,只要……他好好的!
她眼中的泪早已氤氲得饱和,这会儿宛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滑落,整张脸都被洇湿,宛若梨花带雨,在尚且寒冷的正月里迅速冷却,冰冰凉凉覆盖了一脸。
几步奔到门口时,却眼前一暗,猛地撞进了一人怀中,一个没站稳,险些倒仰之际,一双手臂却稳稳环住了他。
曹丕好整以暇,狭长眸子中笑意与寒意一同闪动:“莞儿,你这样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