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缘浅
莞儿小产在三月份的某一天。
分明是晴好的天,她想着要不要出门晒晒太阳,院子里的迎春花在早春二月时还是一树明黄,转眼便换成了苍青的绿。眼下正是桃花主宰的季节,娇柔的粉大片大片展开,映得人双颊都明丽了不少。
这样好的粉色,却突然让莞儿忆起了初见崔莹的时候,她便是一身娇艳的粉衫,鹅蛋脸杏子眼,衬得人比花娇。
可是那时候她第一眼看见崔莹,却无端觉得,若她嫁给曹植,必不会得善终。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是自个太恶毒了么……
想到这儿,莞儿便觉得胸口有些闷,带得小腹也一阵胀痛。
怎么回事?安胎的药她可一直在吃……正疑惑着,小腹的痛感却越来越强烈,隐约有下坠的滞胀,身旁侍候的丫鬟发觉她面色不对,忙来扶了她焦急道:“莞夫人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莞儿胡乱点点头,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小丫鬟身上:“着人去叫太医……快……”话没说完,裙子上已是透出了殷红血迹来。
到底是没有保住。
曹丕阴着张脸,低声在外室询问着太医:“是夫人身体底子不好的缘故……还是药里有问题?”
“大约是与夫人的心境也有关,心境郁结,再加之夫人身体寒气多,所以……”
模模糊糊的对话还是能传到她耳中,莞儿瑟缩了一下,却还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打发走了太医,曹丕便进内室来看她,见她还睡着,一张小脸苍白,心中的疼惜便再也止不住了。
可是同时又舒了口气。
前些日子郭女王的话一直记挂在他心里,虽然面上不显,可他到底是介怀的。眼下孩子虽然没了,但是只要莞儿好好调理身体,再要一个应该也不难。
为他人养子这种事,有曹叡一个就够了。他握了拳。
醒来后,莞儿有心肺都被掏空的感觉。
曹丕有事离开,偌大的屋子里只剩她一个,棉被的暖都捂不热她心里的寒。这世上与她唯一有着血缘联系的牵挂也没了,甚至没的都有些莫名其妙,来得如此突然。
她又是一个人了。
小声的啜泣在寂静的屋里响起,一滴滴泪水落在被子的锦面上,洇湿成一片深色的痕迹,凉得很。
莞儿深切记得,自己小时候是从不说后悔二字的。可是如今越大,后悔的事情却越多,满满地堆积,却积重难返,永远都回不到过去。
她后悔没有跟师父离开,后悔忍不住再与曹植相见,后悔嫁给曹丕,后悔……建安十一年的淳于街头,她握住了曹植伸出的手。
她会为他人算得生前身后事,可是自己的命途,却只能睁大双眼一步步向前,荆棘陷阱,无一能避开。
白雾重重,这条路走得艰难,也始终只有她自己。
崔莹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莞儿苍白着一张脸拥着被子的景象,心下忍不住也有些怜惜。
“莞夫人。”她轻声唤了她一声。
莞儿抬头,见是崔莹,一双大眼里便盛满了惊讶。
“侯爷……听说你小产了,他不方便来,便让我来看看你。”崔莹柔声道。
曹植怎么会让崔莹来看她?崔莹怎么会答应来替他看她?莞儿疑惑着,按理来说,她应该很厌恶自己才是。
自然晓得莞儿为何而疑惑,崔莹便垂了眼睑,露出个浅笑:“侯爷给我讲了许多与你有关的事,我才晓得,为何他会对你有那么深的感情。”
“我好羡慕你当时能时刻伴在他身边,”她接着道,“只是情深缘浅,侯爷说,如今惟愿各自珍重罢。”
情深缘浅,各自珍重。
这样短短的八个字,却字字浸着辛酸,概括了她与曹植所有曾经拥有过的美好情感,和被乱世现实绞碎的万般无奈。
良久,莞儿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道:“我……晓得了。”
崔莹见她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也隐隐不忍,她虽不喜欢莞儿,却也觉得她一个毫无背景的女子,在这风云漩涡的曹氏宫闱中实在孤苦无依。
她便将手边的卷轴给了莞儿:“这是……侯爷要我给你的。”
“多谢。”
也许从此,再无关联了罢。
崔莹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呆滞的莞儿,强压下心中说谎的不安。
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纵然现在痛了,但是以后侯爷不必再为她伤神,大约也就不会生出那么多事端了罢。
甄宓却很高兴。
十四岁的曹叡终于被封为武德侯,作为曹丕的嫡长子,位列最高。
少年初长成,温润如玉的面颊,沉稳内敛的气质。甄宓轻轻抚着他的发顶,欣慰至极:“叡儿,你小小年纪便封侯,切记要戒骄戒躁,谦逊谨慎,可记得了?”
“自然记得,”曹叡展开笑颜,眉目间有少年自信流淌,“娘亲放心。”
甄宓也跟着笑起来,眼角也染上了抹不去的风霜。
曹翎却心不在焉的样子,玩弄了会儿腰间的双鱼玉佩后,她抬起头来,水灵灵的大眼睛满是期盼:“娘亲,我想去找莞姑姑玩。”
这些日子娘亲总说莞姑姑身子不好要休养,不要她去打扰,她都想念莞姑姑了。
甄宓略一思索,还是允了她:“去吧,只是就在屋里玩,不要强拉了你莞姑姑出去院子里。”这些日子莞儿只怕伤心得很,但愿小丫头能逗她开怀一笑罢。
曹翎欢呼一声,小短腿却很快便跑没影子了。
“妹妹很喜欢莞夫人。”曹叡笑着道,“其实我也很喜欢莞夫人,她不仅和娘亲很像,人也纯净随和,不像是有心计的样子,甚是难得。”
甄宓听了,只抿唇一笑,眉宇间却有忧虑。
生在帝王家,小小年纪便学会了辨识人心。真不晓得这是幸,还是不幸。莫不如远离了这些乱世尘嚣,安心一隅也是好的。
可是为了保护叡儿,她必须把他推至风口浪尖——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万众瞩目的地方,对他来说,却越是安全。
如今曹丕封了他为侯,等于是昭告天下曹叡嫡长子的身份,到时候他想否认翻盘,也要细细掂量掂量了。
曹翎亲手采了好几枝开得正艳的桃花兴冲冲跨进莞儿的屋子时,却见她的莞姑姑正对着幅画发呆。
画是好画,纵然边缘已经有些发黄,只是藕荷色裙裾的女子跃然其上,绸带束发,红唇抿成个笑,眼尾如凤翼飞扬,连琉璃般的眸子里都盛着满满的笑意,便也甚是好看。
边缘还提了小字,铁画银钩:谨贺莞儿十五辰乐,曹植。
曹翎还不甚识字,便凑了过来问道:“莞姑姑,这写的是什么呀?还有这画上的是你还是我娘亲?我瞧着像你!”
莞儿这才注意到她的到来,忙要收了画卷:“我也不认识这几个字呢,翎儿你怎的来了?”
曹翎却嘟了嘴巴:“莞姑姑你骗人,你肯定晓得这字念什么,哼,你的名字我可认得!”
只是她不管怎么撒娇,莞儿都不肯再给她多看一眼,直接收到箱笼里去了。
“姑姑,我娘亲说你还在养身子不能出门,那你什么时候才能配翎儿玩啊。”
提到曹翎的娘亲,莞儿却突然想到,卞夫人到现在并无什么动作,郭女王也如常,曹叡封侯这件事进行得可以说是顺风顺水,毫无疑虑。
难道甄宓的打算,曹丕会考虑不到吗?但是转念一想也是,只是可能被立为继承人而已,决定权却还是握在曹丕手中。
不过跟自己没有关系了。
她只柔声与曹翎道:“等过几日暖和了,我们放风筝去。你想吃糖人的话,就去磨一磨你爹爹,我们再出去街上吃小吃,好不好?”
引得曹翎一阵欢呼雀跃,莞儿便看了她宠溺地笑。
而被收进箱笼里的画卷,有一角沾染了莫名的液体,正缓缓洇开,打湿了一片墨迹,像一段尘封的记忆。
建安二十四年,卞夫人倒真的实现了曾经对莞儿的允诺,真的为曹植向魏王争取来一次表现的机会。
曹仁在樊城守卫时被关羽率军包围,魏王便任命曹植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派他带兵前去救援曹仁。
这是个大好的机会,曹植本就在军中颇有声望,若是立下战功,便不会再令人小觑,于他实在大有助益。
曹丕自然也晓得这个中缘由,正想着如何应对,郭女王却轻言笑道:“世子爷难道忘了,侯爷素来贪杯,若是喝醉了无法出征,只怕也是在情理之中罢。”
曹丕闻言,狭长的双眸便亮了一亮。
世子设宴践行,曹植自然不得不前往。
曹植自然是带了十二分的防备之心的,甚至提前穿好了铠甲,只待出发上战场。崔莹甚至还特意前来提醒他:“侯爷可切勿贪杯才是。”
自她在曹植失意时一直伴在他身边,曹植对她也多了几分好感,两人相处也融洽了许多,闻言他便笑道:“此事事关重大,我自然晓得。”
崔莹这才点点头放心。
倒真的像是普通的践行而已。
曹丕没有请其他人作陪,唯有他二人对饮而已。见曹植一身铠甲而来,曹丕不由得轻笑:“三弟真怕我会耽误你正事不成?”
对于已经成为世子的曹丕,曹植毫无好感,便只道:“怎会,只是先打点好行装方便行动罢了。”
“就坐罢。”
待二人就座,曹丕却一抬手,一列舞女队列整齐,款款而来,霎时香风四起,带得整个厅堂多了几分暖旖氛围。
莲花一般清雅的舞姿似曾相识,曹植越看倒越觉得熟悉。正思索着,曹丕却笑道:“这支舞三弟定然很眼熟罢,这可不就是当年你与父亲从淳于归来的接风宴上,阿宓跳的那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