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影
沉默。
琉璃沉默。
高孝瓘依旧笑意盈盈地盯着她看，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我是男的。”
说完便不待他答话，琉璃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一拍黑衣上沾染的灰尘，一双狭长眸子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高孝瓘觉得很有意思，从晓得陛下派给他的暗卫今日要来时起，他便起了心思要好好试一试他的功夫。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所谓的暗卫，竟然是个比自己看起来还小的小丫头，一身武家的黑色短竭，身材柔柔弱弱，眉目却冷冷淡淡，尤其是一双狭长的眸子不似一般姑娘家的玲珑杏子眼，明亮得紧，冰凉的视线里暗藏了不易察觉的锋芒。
她现在这样俯视着自己，纤膘唇抿起的样子，倒真是很有几分气势。还有她方才瞬息之间展现出的速度，爆发力，还有那令自己到现在嗓子都很痒的粉末。
果然，这就是骨家训练出来的暗卫么……
高孝瓘心中暗暗赞叹，面上笑意不由得更甚。
琉璃却皱了眉。
她一早便察觉到偷袭的这人并非真的针对她，不过是试试自己的身手罢了，可是他这样坐在地上不起来是要做甚？一脸桃花笑又是做甚？
不会是被她砸傻了罢？
而且，一想到这厮方才问她的话，琉璃便心中来气，什么叫“姑娘，你是男是女”？！
就算自个穿了便捷的男装，身板也尚未发育，可是从脸蛋上也能看出是女的罢……好吧，跟他那张妖孽美貌的脸比起来，她承认还是自己更像男的……
琉璃的腹诽高孝瓘自然是听不到的，他笑着拾起掉落在一旁的剑，剑尖撑地站起身来，却比琉璃高出了大半个头，终于不用再承受琉璃居高临下的视线了：“小丫头，你胆子蛮大的嘛。”
“多谢公子夸奖。”琉璃视线平移，盯着他的下巴回答，“我一向如此。”
“很好。”高孝瓘握拳放在唇边，掩住笑意不减的唇角，“言归正传，日后你便是我高孝瓘的暗卫了。”
什么？她竟真的要做他的暗卫？！这个乳臭未干雌雄莫辩的小子？
忘记自己同样乳臭未干的琉璃心下惊讶，虽然她猜到自己可能要听命于眼前这人，然而真的被证实，她还是不敢确信的。
可是亲眼所见了眼前少年身上只有世家大族自小耳濡目染熏陶出的气度，和他方才不凡的精湛剑术，琉璃却不得不信了。
看来，这个少年，真的是她骨琉璃将要追逐一生的对象了。
想到这儿，琉璃忍不住深深看了少年一眼，将他的无双样貌铭记于心，随即是垂了眼睑，恭敬地抱拳：“属下见过公子。方才并非有意冒犯，请公子恕罪。”
高孝瓘看着抱拳行礼的少女，却突然话锋一转，盯着她的眸子问道：“你是骨家的人？”
琉璃面色却极为平静：“骨家是哪家？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不错，自从她亲手将自己的名字从家谱上勾去，她便不再是骨家人，与骨家也失去了联系。
高孝瓘闻言，潋滟的双眼中闪过一抹赞许，随即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没有名字。”琉璃恭声道，“既然以后随了公子，请公子为属下赐名。”
高孝瓘便微微蹙眉，似在思索，一双眼睛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只瞧得琉璃浑身不适，这才将考量的目光停在琉璃的狭长明亮的眸子上。
盯了半晌，高孝瓘才悠悠开口道：“你的眼睛倒是很漂亮。”
“……”
“像水晶般清澈，又如琉璃般通透，那么，你的名字便叫做琉璃罢。”他最终笑道。
琉璃却一怔。
难道高孝瓘晓得自己的本名，所以才故意这样说……
她不禁抬了眼去看他。
却见高孝瓘唇边笑意未收，潋滟眸子里却是真诚，并无什么欺瞒与戏谑。
少年美如玉。
琉璃不由得亦抿唇，露出一抹极清浅的笑来：“琉璃……多谢公子赐名之恩，从此天涯海角，琉璃必赌上性命，誓死追随！”
稚嫩却铿锵的嗓音穿透时空的尘埃，与无数骨家所出的暗卫的誓言共鸣，一圈一圈，涟漪一般漾起荡涤心胸的震撼。
“琉璃，你能用飞梭把那棵李子树上最红最大的那枚果子打下来而不伤分毫吗？”高孝瓘在书房温书，却抬头对着无人的某处朗声笑道。
“……”只有一只鸟儿从屋檐下飞出。
“现下正是李子成熟的时节，若不早些摘，只怕最甜的就先落地，余下的也被下人摘光了，唉。”
“……”
“口有些渴了，只是李子树那么高，我却够不到……”他放下手中的兵法，叹道。
“……”
“没有李子吃，真是口渴得紧啊。不知谁能为本公子摘一个来啊……”
这回话音刚落，便有一支飞梭自阴暗无人注意的某处咻咻甩出，一下打中树梢顶上最大的个李子，紧接着一道黑色身影飞跃而出，在李子滚落在地前伸手一探，牢牢抓住了它。
没好气地将李子甩给高孝瓘，琉璃无语：“公子，暗卫难道不应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吗？”
高孝瓘敏捷地伸手接过李子，唇色比熟透的李子还要饱满，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为本公子解决口渴大事不算有意义？”
琉璃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再次隐匿起身形。
在府上这些日子，琉璃也大致摸清了高孝瓘的身份。原来他父亲便是当今陛下的胞兄，东魏前朝有名的权臣高澄，却在大权将握即将篡位登基之夕因一时疏忽被个膳奴乱刀所杀，江山这才落入现今的北齐开国皇帝高洋囊中。
也就是说，高孝瓘是北齐的宗室子弟了。
他还有三兄二弟一妹，不过目前琉璃并未见全。但是也听说了在这些兄弟姊妹中，高孝瓘无疑是最出彩的一个。不仅音柔貌美，且性情敦厚，待人和善，敏而好学，天资聪颖，是难得的人才，深受陛下喜爱。
想到这儿，琉璃不由得看一眼书房内边咬着李子边翻书的少年，撇了撇嘴。
音柔貌美是真，其余什么性情敦厚什么待人和善都是骗人的罢！？
琉璃原以为暗卫生涯必然是迎着烈烈风沙刀口舔血，在刀尖剑阵中飞檐走壁地行进，为了守护主人的性命不惜一切的悲壮，再不济也要暗夜行进，为了主人的宏大目标而奋不顾身，幸不辱命。
再怎么样，也不是像眼下这般百无聊赖地趴在房梁上，要么清闲得看星星数虱子，要么便是满足娇生惯养的高大公子一堆奇奇怪怪的要求。
她琉璃选择完成骨家遗训成为一名杀手暗卫的意义何在呢？
是不是高孝瓘压根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琉璃心中气闷，直后悔方才丢李子给他的时候没有在上面抹一层巴豆粉，却没发觉低头温书的高孝瓘唇边勾起的一抹笑意。
“琉璃，我又渴了，再帮我摘个李子来罢。”
“……”
琉璃深呼吸，又深呼吸，再深呼吸，紧接着。
一大把二十几枚袖箭同时被甩出，力道之大，饶是那株李子树碗口粗壮也经受不住簌簌抖动，熟透了的李子纷纷从枝头摇落，皆被个灵活敏捷的身影上下翻飞一一兜住，院子中扫地的下人都看呆了。
兜了满满一衣摆的李子，琉璃面无表情地运气飞身到书房的窗子处，瞥一眼笑得满脸期待的高孝瓘，突然一掀衣摆！
一大捧李子铺天而降纷纷扬扬砸在身上又咕噜咕噜滚落满地，高孝瓘这回算是体验到了什么叫做李子雨，嘶，砸得怪疼的。
“公子，若是吃完了不够，琉璃再去摘。”从牙缝挤出这一句话，琉璃几个纵身跳上房檐不见了踪影。
高孝瓘却不怒反笑，随手捡起个李子擦一擦，咬一口，醇香的汁液便染得他唇色更鲜艳。
小丫头这样，好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却偏偏还要逞强的样子，有意思。
只怕是觉得在府里做个清闲的暗卫没什么意思罢。
想到这儿，高孝瓘却慢慢敛了笑容。
骨家送一个小女孩来跟随于他，他第一眼相见时不是没有疑惑的，故而才起了试探她的心思。
虽然琉璃反应奇快，也能看出天资颇高，然而要做个称职的暗卫，只怕还要经历许多的磨练才是。
很快便不会这般清闲了罢。
骨十一送走了琉璃，返还骨家时，却瞧见琤玙独个在后山抚琴。
已是深秋时节，后山一片枯黄，再不复春来时木棉花开时一片艳丽的花海，他独坐的身影便显得有些萧索。
往常的时候，总是琤玙抚琴，琉璃在一旁跳着些不知所云的怪异舞步，却是热闹得很，也只有在那个时候，琤玙与琉璃才是快活的。
从今往后，这偌大的后山便只剩下琤玙一个了。
熟悉的琴音响起，少年修长的指尖捻动，便有跳动的乐符叮咚乍响，很快便连成潺潺的乐曲，千回百转，衣袖飞扬，诉不尽道不完的绵绵思忆。
正是《炼霓裳》。
骨十一并未前去打扰，只静静驻足聆听了一会儿，便转身回了房。
临近冬日时，宣帝高洋却突然来了兴致，准备邀了世家与宗室子弟去围场秋猎，这时节正是动物贴秋膘准备过冬的时候，是个围猎的好时节。
高孝瓘弟兄几个，除却年龄尚小的六弟外都在受邀的行列里。琉璃冷眼瞧着高孝瓘兴致勃勃地准备行装，心中不由得闪过一丝疑惑。
他这样文文弱弱的样子，舞个剑倒还勉强，真的拉得动沉重的大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