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昭明殿之外（1）
敬帝汉光十六年，冬，十月。
初五，洛阳城迎来了第一场雪。
这一天，距离敬帝不上朝已有半月。
九月以来，敬帝偶感风寒，卧病不起。十月，命太子监国。
太子柔弱，皇后暂时垂帘听政，孤儿寡母的，这朝中便更是波诡云谲了。
然而这一切看似与织锦没有丝毫关联，她倒是欣喜，因为这满天的风雪，但一方面却又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
十月初五，是她阴历的生日，照例，生日那天无论她在哪里都会抽时间回一趟北京，跟妈妈一起过生日。
二十七年来，没有一次漏掉。
她忽然想到了十一——在这里，她唯一说得上话的人。
她趁着雪下得小了些，便去了趟金华殿。
宫人见是织锦，倒也没怎么阻拦，只是说：“殿下现在并不在金华殿。”
织锦知道这不会是托词，便问道：“在文思阁还是西苑？可算日子，张宽已经走了有几天了，而文思殿，今天太傅请假。”
宫人们纷纷摇头，一概不知。
这时候，敬轩自金华殿出来。
//
昭明殿外，少年白衣胜雪，遗世独立，浑不似凡尘中人。
织锦目光一滞，走了过去，忽然想到她来这里的第一日，十一也是一袭白衣。但较之那时，此刻这少年身上似乎多了几分凝重还有悲戚。
似乎是怕打扰到他，她小心翼翼走了过去，悄然行至他身边。
这才发现，三月至十月，不过半年时光，他的个子已经比她高出了许多。
天地间，有风雪飘荡。
昭明殿外，门阙紧锁，尘封多年。
少年远远相望，目光坚毅，无半点悲戚之色。
“十一。”她喊了他一声。
十一见她来了，并无心应付。
织锦见他不应，便笑了笑，说：“我从小是被我母亲抚养长大的，爸爸很早就离开了我们，小时候看到别的孩子念书时候都有爸爸接，我就问我妈，‘我爸爸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我妈那个时候见我小，就哄我说：‘爸爸很忙的，织锦要好好听话，爸爸才会来看你’。我居然还就信了，这样就到了三年级，算时间，大概是十岁的样子。那个时候就开始跟我妈吵起来，我记得有一次，我一生气把我之前画的所有爸爸的画像都给撕了扔垃圾桶，我妈那时候居然没说什么。可能是她知道，我会后悔。的确就像她想的那样，我没多久就跑去垃圾桶里翻爸爸的画像，可那时候已经找不到，完全没了。”
十一听着，目中渐渐有了一丝情愫，忽然看向她，目中露出愤恨之色，“一派胡言，本殿下不需要你来编造这些谎话骗我。”
他说完，便愤然走开。
这似乎是这孩子第一次在织锦面前流露出自己的真实心情。
织锦倒并不怎么生气，在旁人看来，她是萧王的掌上明珠，有一个疼爱她的母亲，是帝国未来的太子妃。生来就是尊贵之家，从未受过一丝苦处。
可实际上呢？她的出生和这位萧王之女实际上有着天壤之别。
——单亲家庭长大，父亲在她刚出生就走了，母亲一个人把她带大。她资质不怎么样，勉强考上大学，创业失败，从业失败，几乎整个人生都完完全全是彻底失败的。
再后来，就穿越到了这副躯体里面，按说，荣华富贵随手可得，她该欣喜若狂才是，可她身处锦绣宫廷之间，此刻最想要的却只是母亲的一句生日祝福。
从这点来看，她跟十一到有点同病相怜的意味了，不同的是，她还有母亲关心，而他的父皇对他的猜忌之心远远多于关爱之情。
“十一，你不觉得你很辛苦么？”织锦皱眉，拍了拍他的肩。
十一很快躲闪过去，面对着她，吼道：“本殿下不需要你来可怜。”
“我并不觉得你可怜，”织锦正色道：“我想说的是，你还是个孩子，应该享受童年的乐趣不是么？”
“本殿下不需要。”十一赳声说道。
这孩子一直都很倔强，织锦暗自叹了叹，心念一转，蹲下来从地上抓起一把雪然后捏成一个球。
十一并不理会她，他此刻一点都不想看到她！
忽然地，他的后背被人狠狠砸了下。
他气结，“放肆！”
他这句织锦听得多了，到现在完全可以选择性过滤掉，微微一笑，便又捏了个雪球，狠狠砸向他。
十一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过头狠狠看了她一眼：这女子不止不知廉耻，还蛮不讲理！
她以为他要反击，连忙多捏了几个雪球，谁知，十一竟很快转身，快步走开。
她一时间有些着慌：这孩子可别去告状啊，姐姐只是跟你闹着玩儿呢！
她立刻跟了上去，正准备跟他解释这只是个游戏，忽然地，一个雪球砸了过来，织锦一时没有防备，正中眉心。
织锦无语兼气恼地看着他：这孩子也太狡诈了些吧！
十一这一扔倒是解气：要玩？本殿下就陪你玩玩！
话说这孩子是不是练过的呀，一手一个，丝毫不逊于她这十多年来每逢冬天必打雪仗的老人。
她哪里知道大齐马上打得天下，宫中诸位皇子稍长一点便被安排到甘泉苑射台练习骑射剑术，十一虽则年幼，但比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这点能耐还是见长些的。
织锦起先还能稍作抵抗，可十一却似乎是越打越来劲，很快，织锦这边的防线就完全被攻破了，到了最后，她就只有挨打的份。
织锦见打不过，连忙摆手，要求停战。
十一见状，并不满意，偏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织锦顾不上面子问题，连声大喊求饶。
风雪似乎更小了些，阳光冲破云雾照射而来，落到少年脸上，似乎映有光芒。
十一终是停了下来，这一仗打下来，自觉累了，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织锦想自己方才挨了打，他该不会再好意思不理她了吧，便很是理所当然地在他身旁找了个位子坐下。
她看着他，注意到他嘴角微微勾起，但他很快察觉到她正不加遮掩地盯着他的脸看，便很自然微微转过脸去。
“十一，你有没有觉得，你笑起来其实很好看？”织锦忽然说道。
她说这句的时候，仍然没有移开视线，目光便就显得有那么点迷离。
十一闻言，仍是一言不发。
织锦看着他，忽然意识到：她这完全是要撩妹的节奏啊。
她干咳一声，说：“那个，我看时间也不早了，趁早回宫歇了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