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生不能见君（3）
水榭之内，亭台之间。
炉中茶水微微沸腾，公孙伯舆舀了杯茶，递了过去，悠然一笑，道：“你怎么有空到老夫这儿来了？”
张宽双手接过茶盅，笑道：“多年老友，数年未见，张宽想得紧呐。”
“你当真是想老夫才来的？”公孙伯舆抬眼一笑，抿了口茶，等着张宽的下文。
张宽微微一笑，说：“不瞒公孙兄，张宽此番前来，确实另有所求。”
在公孙伯舆这么个老谋深算的人面前，张宽的那些伎俩根本不起作用，更何况他们知交多年，敞开天窗说亮话反倒比较合适。
张宽转念一想，笑道：“张宽前来是为报信，不日之后齐军将会弃守荥阳城，直扑成皋，我提前告知老兄，望老兄早作打算啊。”
公孙伯舆似信不信的，不动声色道：“平南王当知道这织锦还在荥阳城，他会如此轻易便弃城？张兄还是明告老夫的好。”
张宽捻须微笑，脸上颇有些尴尬，笑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住公孙兄。”他顿了一顿，接着道：“张宽此番前来，是为平南王妃。公孙兄医术高超，算日子，王妃也该痊愈了吧。”
“怎么？平南王派你来带她走的？”公孙伯舆冷哼一声，说：“平南王可是答应了老夫，此生与织锦再不相见的。”
张宽不知道其中缘由，也不好多问，但只要王妃在荥阳城，平南王便就不会弃城。张宽念及至此，也顾不得什么了，肃然起身，拱手道：“公孙兄，现在荥阳城八万人的性命皆系于你的手里啊。你若不想放了王妃，那便离开荥阳城，我会派人护送你去蓟州，这样不也没有违背王爷的承诺么？”
公孙伯舆沉吟道：“可这些都是平南王的事情，与老夫何干？”
张宽一怔，叹道：“公孙兄偏就如此执拗么？”“那就休怪张宽无礼了。”
“如何？”公孙伯舆扬眉，道：“难不成你还想用强？”
张宽看着他，目中无半分玩笑之色，“凭公孙兄的才智，难道没看见这水榭周围已被我带来的人团团围住了么？”
“是么？”公孙伯舆悠然一笑，道：“若是你想要玉石俱焚的话，老夫奉陪到底。”
张宽神色一凛，问：“公孙兄此言何意？”
公孙伯舆不动声色喝了杯中茶水，“我既能救活平南王妃，要杀她会有多难？”
张宽闻言，面色铁青，仍勉强笑道：“公孙兄莫要虚张声势。你我认识多年，公孙兄可从未伤人。”
“是么？”公孙伯舆反问一句，悠然道：“兔子急了都会咬人，张兄若是逼的紧了，老夫杀一两个人又怎么了？”
“公孙兄何苦如此执着？”张宽问道。
公孙伯舆站起身来，似是不愿再多说一句，“张兄请回吧，今日老夫就当你没来过。”
“师父！”水榭之外，织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走了几步，跑了过来。
公孙伯舆见是织锦，微微蹙眉，问道：“你怎么来了？”
织锦看向张宽，视线回到公孙伯舆身上，问道：“我知道师父留我在此是为了我好，可是我心里牵挂十一，请恕织锦不孝，不能侍奉左右了。师父恩情，容织锦日后再报。”
公孙伯舆嘴角一阵抽搐，怒道：“你不准走。”
“师父，你到现在还放不下么？”
公孙伯舆一惊，忽然看向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丝毫不躲避公孙伯舆的目光，道：“袁战的恩情，您已经报了不是么？”
“你……袁战？你怎么知道？”公孙伯舆目中露出一丝警惕来。
“上容城一战之后，我察觉袁君孺与您有牵连，便派燕云卫调查此事，谁曾想，教习袁君孺战略兵法，授予他那本兵器书者当真是师父您。”她顿了一顿，此刻，公孙伯舆脸上早已是没有一丝血色。
“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袁君孺明知敬帝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还要入宫仕官，既然入宫仕官，为何兢兢业业不敢造次，而是等待时期前往百越，以百越的力量颠覆大齐王朝。现在才明白了，凭借当年袁君孺的实力，再加上敬帝对他诸多猜忌根本不可能让他接近自己，所以逼宫不行，也就只能借百越之力与大齐分庭抗礼。可问题又来了，他该凭什么占领百越，开疆扩土？燕云卫的调查出来之后，我想当年，袁君孺费尽心机入宫为的就是见您一面吧。而您久久不离宫也在于此吧。”
公孙伯舆听完，愣怔片刻，却是笑了起来。
张宽喟然叹息，道：“公孙兄苦心经营至此，又到底得到了什么？袁君孺身死牢狱之中，难道这就是公孙兄苦心寻觅的后果么？公孙兄，你常说张宽看不透凡尘，惯于追名逐利。可你自己呢？不也深陷世俗之中，不能自拔么？”
“罢了，罢了，”公孙伯舆似是一下子老了十岁，脸上再没有她初见他时的活力与生气，漠然转身，长袖随风扬起，道：“你走吧，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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荥阳城，天边，不见星辰。
有一行人自东方策马而来，至东城门外朗声喊道：“开门，军师回来了。”
守城将士验证过身份铭牌之后，方才放这一行人出行。
荥阳城内，丝言安睡。一天的部署方才结束，平南王站在门外，脸上稍显疲惫。
“王爷……”
十一看了来人一眼，示意他小声，很快离开房间。
“王爷，军师带了一个女人回来，说是王妃，现正在东城门大街赶来的路上。”
她来了，她无恙，这是这几个月来他听到的最好的消息，十一欣喜若狂，忙道：“给本王备马。”
亲兵闻言，立刻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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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城门大街，天边初晓。
他策马狂奔，不顾额头大汗淋漓，终是碰到了她。
张宽见状，很合时宜地带领手下人退下。多日未见，张宽知道他们之间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自齐军压境之后王爷便没有一天安睡过，今日便让他休整一日吧。
街市摊位林立，等待着清晨的繁华，四周无人，耳边便就只有风声，她远远望着他，滚鞍下马，而后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天上露出了一丝青黛色。
她朝他走去，每一步都如漫步云端，但每一步又同时重的厉害。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她张皇后退着，便就这么撞上了他。彼时束发稚子，而今已长大成人，当日无知少女，而今已学会如何去爱。时光似是最为精明的雕琢师，如庖丁解牛一般**掉层层回忆，只剩下那铭刻在心难以忘怀的当初种种。
人生，若只如初见。她该欢喜还是该忧愁？若能穿越时空，她还会不会做同样的抉择？
可是，都不必了吧，现在已经够美好的了，不是么？
太阳穿破云雾，直射而来，于是他脸上便就有了些微的光芒。
他就站在那边，手指轻颤，脸上是一贯的温柔，终于再也克制不住，一步一步走向她。
“欢迎回来。”
方才的那一刻，他曾想过无数话来表达此刻的喜悦，可话到嘴边却演变成了一句“欢迎”。此时此刻，他方才明白，经年之前，在苦海崖畔她说这句时候的心情——
——是等待的久了，压抑得久了，难得如此欣喜若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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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五个月。
帐帘之内，她依偎在他怀里，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脑海里却不禁计算着她剩下的时间。
他睡得很沉，这几日大概是真的累了。
她不忍心吵醒他，可又想看看他的面容，便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臂拿下来，放在手里，仰头枕在枕头上，侧着脸，细细端详着他。
从眼睛到鼻子，而后是嘴唇，她用心刻画，将他记在心里。可不知怎的，却总也看不够他。此生，还能与十一相伴，她也该无憾了，在东城门见到他的时候，她也以为自己便该无憾了，可越是见到他，便越是难以割舍。
情这一字，她早已深陷，看不透，也品尝不够。
可是，她只剩下五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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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议事堂，平南王听取了狄岳的方案，放弃荥阳，直扑成皋。
三月，北军两边夹击，整整二十万齐军，全军覆没！
惠帝二年，三月。
昌德宫内殿。
消息传来，惠帝顿时面如死灰，急忙问道：“这该怎么办？全国兵力都压了上去，可还是拿不住他，难道朕的皇位就这么到头了？”
一旁的倩儿咬牙切齿，可真正关心的却不在此处。
惠帝见他的皇后一言不发，连忙问道：“倩儿，你也出出主意啊，朕该怎么办？难道真要南迁，把这洛阳拱手让人不成？”
倩儿握紧拳头，猛地一拍，怒道：“宋织锦怎么还活着？她的命还真够硬的，本宫当时就该杀了她才对！”
“倩儿，你说什么呢？这跟织锦有什么关系？你说杀了她？你怎么能杀了织锦？”惠帝不解道，对当日织锦生产，而倩儿害死婴孩儿之事，全然不知。他当时沉浸于倩儿怀有身孕的喜讯之中，对倩儿偏听偏信，又怎会有心思注意到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