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魏国宫 寒城一度
晋元年332年六月三十日。
揽月阁夫人慕央殁于寒清台，追封慧娴王后，葬于后陵。
次日朝殿，下旨立傅煜皇子为皇太子，由玉姬贵妃抚养。
阮宛珂乘了轿辇在御书房门前停下，晏紫撑着伞扶她下轿，又抬头看了一眼乌沉沉灰蒙蒙的天空。
“今年夏季真是古怪，要不便是晴朗干燥，热的人发慌，要不便是阴雨连绵，都不停下。”
晏紫也抬头看，撇了撇嘴。
“许是去年夏季太干了，今年便补一补吧，魏王往天坛祭天酬神，定是诚意感动了上天，农耕多雨，最是好了。”
“世间之事，皆有度量，若是雨水适可而止，自然对农耕有益，若是没完没了，只怕泛滥淹了庄稼也未可知。”
阮宛珂说着话已经迈进了殿门，门口的李公公见她进来行了一礼，又小心翼翼的走上前，俯首轻声道，“贵妃娘娘一会子见了魏王，千万谨慎少言，慕夫人逝去，魏王伤心欲绝，几日不曾用膳了。”
阮宛珂点头，“多谢公公相告，本宫必会小心。”
此时此刻元晗站在窗子前，望着外面的雨幕水帘，身影挺拔，却多了几分沧桑落寞之意。
阮宛珂悄无声息的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窗子的明纸映照出来的元晗的脸庞，他果真瘦了许多，不过几日而已，竟现了尖锐的下颔。
慕央之死，让他悲痛欲绝，心之所伤，自然百般憔悴。
她走上去，轻轻唤了一声“魏王”，元晗仍旧站着，似是没有听见一般，他的目光不曾有半点的疏离，只是望着那雨泞长街，幽幽戚戚。
“魏王。。。可是想念慕夫人？”
提及慕央，元晗的身子不免微微抖了一下，阮宛珂心中一冷，元晗已是心死之人，现下也唯有慕央，才能激起他心内的涟漪。
“朕，建魏国，励国政，爱子民，亲臣子，自认为是一代明君圣主，却不想，央儿让朕，明白了朕是如何一个自私之人。”
“魏王怎么这样讲？慕夫人纵然冤死，却也是为了魏王，死得其所，慕夫人逝去，魏王伤心，臣妾从前受慕夫人恩情，自然也是悲痛，却也庆幸，若是那一晚刺客伤了魏王，只怕天下万民皆要悲伤，魏国也要就此覆灭了。魏王理应为天下大局着想。”
元晗闭目叹息，自慕央死去，他再不曾知道这世上笑是如何滋味了。
慕央之死，几乎击垮了他，她在怀中死去那一刻，他是如何不安与无助，他懊恼自己怎会起了杀她之念，一个女子，尚且可以为了所爱之人不顾生死，自己一国君王，竟以杀一女子而保国之安宁，他只觉可笑，慕央如此倾心以待，岂会有背叛之意？
寒清台，世间冷漠无情，皆被你一目望尽了。
“傅煜，可还好么？”
阮宛珂点头，却又眸子黯然。
“太子虽然才刚满月，却也继承了魏王与慕夫人的聪慧，似是已知晓母妃去世，臣妾纵然尽心尽力，可太子每到深夜便大哭不止，不知是否思念慕夫人。”
元晗叹气，闭上眼。
“朕对不住央儿，更对不住傅煜。”
阮宛珂沉吟，却不能再多言，元晗与璞贤虽然看似性格迥异，却都是冷血无情之人，她虽不知慕央怎样死在寒清台，却知元晗必然疑心了她，所谓追封王后，不过掩人口实。
”玉姬，你千万教好傅煜，朕只希望慕央泉下有知，傅煜能做一良善宽仁之人，莫要。。。“
元晗却住了口，他苦笑，莫要做同他父王一般，残忍至此之人。
是夜，阑珊之景，引人遐思。
阮宛珂乘了轿辇自御书房回到陌涵宫，紫翊领着一众侍卫从长街走过，经至陌涵宫殿门前，阮宛珂在院中喂鱼，背影轻柔，恰有遗世独立之感，他不禁驻足，回头一摆手。
”你们先往崇顺门交班，我一会儿便赶过去。“
紫翊放下银枪，递给为首的侍卫，自己则空手进了殿门，将军不可带武器入后宫是魏国禁令，他虽不守规矩惯了，宁可去看守寒宫也不愿听元晗所言去做皇宫内院横刀卧马的威风将军，却想着阮宛珂这样的弱女子定也怕利器寒光。
“你可是喜欢那金尾蓝鱼么？”
一男子浑厚声音自背后阮宛珂响起，阮宛珂一惊，蓦然回头，见是紫翊，不禁惊喜。
“竟是你？”
紫翊笑着，也伸手从阮宛珂握着的鱼食里捏了些许，扔进鱼池。
“不是我，还是魏王么？你刚从御书房回来，莫非这样情切？”
阮宛珂脸一红，别过头去。
“横刀立马的大将军，私下也这样玩笑不节制么？我不过是在寒宫被吓过几次，便怕惯了。”
“玉姬贵妃恩宠万千，陌涵宫是皇宫内最安全的所在，你怕什么？”
”陌涵宫便安全么？魏王尚且险些遇刺，我又算得了什么？况且，慕夫人何尝不胜过我？“
”可她却福薄，享不得这宠幸。“
紫翊将目光移向波光粼粼的水面。
”连我带的侍卫们都知道，现下已然六宫失宠了。“
阮宛珂轻轻一笑，”我自淡薄名利，恩宠于我有与没有，都是寻常。“
紫翊也笑，她还是昔日在寒宫的玉姬，与世无争，凛然高傲，不曾被俗世沾染，总是清洁一身。
”如今你有了太子，自然不必担心会和那些妃嫔一般。“
”太子于我是束缚，我只怕自己不能让慕夫人瞑目。“
慕央，元晗不知情，你确实局中人。
我本同你一样，身为细作，你将傅煜托付于我，我尚且不知明日能否保全自身，又如何护住你的遗子？
”你在想什么？“
紫翊纳罕，她被吓了一跳，蹙眉，佯装生气。
”你竟如此对待贵妃么？“
紫翊也笑，眉眼弯弯。
”你若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尚且能听，贵妃，你连本宫都不自称，哪里有半分贵妃的样子？“
阮宛珂一愣，他竟会笑。这笑容自己分明在那一日，为他输血醒来时见过一次，他望着自己，唇角轻扬，阮宛珂这才知道，原来铁血男儿也尚有几分柔情如水。
”你与魏王是旷世三将，自然了解他，他可爱过什么女子么？“
紫翊一愣，低下头。
”我不知。“
阮宛珂笑，”那你可知我为何不声不响成了贵妃么？“
”怎么是不声不响，我早已说过，以你的姿色，不会一辈子屈居在寒宫那苦荒之地。我并不惊讶。“
”你可认识陌涵？“
阮宛珂并不理会紫翊，固执的问了句。
紫翊神色一紧，摇头。
”我不顾生死救了你，你不要骗我。\"
紫翊抬起头，定定的望着阮宛珂，低下，点头。
\"我知道陌涵，她是西域细作。“
”魏王可知么？“
”至今不知。“
阮宛珂将目光移向那摇得正欢的金鱼，”我若不是因为陌涵，尚且做不了贵妃。“
紫翊侧头，看着她。
”最初见你我便觉得似曾相识之感，你若不说，我还想不起，果真有几分像她。“
”若非我由不得自己选择命数，我绝不会甘心为人替身。莫说贵妃，就是一国王后，我也不媳。“
阮宛珂不知自己为何如此义愤填膺，许是因为这一口怨气一直压聚在心头，不过为着慕央一死，亲眼所见元晗的痛彻心扉才被彻底唤醒了一般。
她不知自己究竟算什么，陌涵是元晗的旧爱，虽然她始终在他心内挥之不去，可是慕央终究也得到了他的情爱，唯有自己，这名噪一时、惊动帝都的玉姬贵妃，却连什么也没有。
”一个女子，若是一生不曾得到一个男子的钟爱，是否可悲？“
紫翊目光一沉，”我。。。“
”你怎能懂呢，你是将军，你只钟爱你手中的银枪，你的战马，和凯旋而归杀退敌军的潇洒气魄，世间情爱于你来说，太过虚无缥缈。“
紫翊黯然，他不再说什么，只是同她一样，望着寂静的水面，默默感受这深夜的微风。
我不曾懂世间情爱。
玉姬。
我也只有在心中才能吟念你的名字。
在人前，你是尊贵不可一世的贵妃，我虽为你口中横刀立马的将军，却也不得不向你屈膝，只因你的身份。
你说一个女子若是毕生得不到一个男子的爱恋，是否可悲。
我却不知你口中的可悲女子是谁，若是你自己，你却错了。
魏王或许不曾爱过你，他的心中只有陌涵。
可是，你昔日割腕取血救下的男子，却在人山人海之中，惦念着这日日夜夜，你可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