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齐国宫 绰约离离，最美归去
一夜春雨，风枝摇曳，卢绰约在这犀利的雨声中一直未睡，她坐在屋内，静静望着桌上已经燃了过半的红烛，她在等待，等待一个结果。
直到三更已过，骤雨停歇，楼台烟雾迷蒙淡淡，水光潋滟生辉，一地梨花清香扑鼻。
她微微伸了伸倦怠的腰肢，忽而闻听似是很多人的脚步声，霎那窗外灯火通彻，她笑了笑，明白她终是等来了。
理好红妆，正襟危坐，盯着那扇被缓缓推开的木门，望着走进来的凤冠皇裙气度摄人的女子，唇角一丝冷傲之意。
“皇后这么晚了，还不曾歇息下么？”
“如何歇息？本宫若是不亲眼来这里看看，怎知我父王昔年罢黜六宫空设后妃的女子，如何潦倒狼狈呢。”
阮宛珂经嫣然扶着走进室内，环顾一周破败的墙壁和那唯一有些生气的烛台，笑了。
“冷宫，昔年我也进过，只是很快便逃了出去，可是如今，你却难了。”
卢绰约冷冷一笑，鬓边隐隐丝丝似是白发，却又经灯火一照，成了红光彩晕。
“皇后是母仪天下的女子，既是这冷宫，又怎能困住你呢。”
“你本是我庶母，我应唤你一声庶母妃，可是你多行不义，害了我一国江山，齐国大臣皆云我是祸国的妖姬，那么你呢，他们若是知道，你竟以自己一己之身使楚国顿陷风云万变，不知如何说你。”
“都不重要了。”
卢绰约似是呓语般，“我昔年本也是无忧无虑的女子，是你父王，断送了我一生，自然该由我来断送他的，只是这恨，隔了这么多年，本就要赔上百倍千倍才能慰藉我一族之人在天之灵。”
阮宛珂沉下眼眸，坐在靠近门边那一把破旧的木椅上，兀自看着前面一方窄窄的天窗。
“春日到了，冬雪不会再来了，卢绰约，这一冬，你也不好熬吧。”
卢绰约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凛然颤抖，却旋即恢复了平静。
“我怎会不好过，我报了家仇，更颠覆了一个帝国，待到这一朝的历史被后人湮没，我便是赫赫有名的亡国妖姬了吧。”
她说罢又将视线移到阮宛珂脸上，“还有你，你父王一生挚爱的女人和女儿，都是为万人所唾弃的妖后。”
阮宛珂并不理会，而是把玩着手中的护甲，忽而眉目一沉，仰头。
“卢绰约，你当真对我父王没有半点情意么？这两年，他为你做了后宫诸妃羡慕不及的事，既是我最记心的魏国，魏王对慕央尚且不及我父王对你，你若非无心之人，定不会如此薄情寡义。”
卢绰约别过头，狠狠拭去眼角溢出的一滴泪。
狠心至此的女子，怎会有泪呢。
定是这屋内的熏香太重了，呛出了眼泪。
“昔年，我知晓齐王是天下明君，更有民间无数传说，他与魏王元晗是堪负一统江山的帅才，我又何尝不知齐王最是无情毒辣，可我无法进入魏国，只得依附齐王。后来我得知他微服进入楚国，便设计在烟雨楼相遇，可偏偏你出现了，搅乱我即刻便杀楚王的计划，因为齐王他不舍动你的楚国，不然，这亡国之恨，你还会更早体尝。”
”这便是世间的阴差阳错，命运于你我，何尝不想挽回，你却不肯悬崖勒马，我亦是不曾救下我一国子民。“
”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卢绰约冷笑，”你已侍寝了吧？你的亡国之恨，你的丧亲之痛，不也一样抛之脑后了么？“
”你怎知我已忘却？“
阮宛珂眸子犀利，直直逼近卢绰约的心腑。
”我一步一步，为的正是让齐国尝尽我楚国血河。你若非舍身委我父王，又岂能得今日？我亦是只得如此，因我是一介女子，纵然再有聪慧，再得计谋，也不可能于男子的江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唯有此计。“
”那你可会在他对你如此情爱之中起了善念？便如同我这般？“
阮宛珂并未听进去，却忽而一愣，抬起头，正对上她的眸子。
”如你这般？“
卢绰约放肆笑着，眼泪顺脸颊而落下，风华绝代。
”齐王何曾见过你父王，齐国将士哄哄闹闹，不过一群蠢材，他们连杀的不是你父王而是一名与你父王颇有几分相似的替代士兵都不知，还笑傲战场，威姿赫赫么。“
这话似是惊天霹雳，将阮宛珂轰得惊愕一愣，她忽而站起身，奔向卢绰约，狠狠攥住她的领角，只恨不得将她揉碎一般。
”你说什么，我父王不曾死？“
卢绰约不语，斜目望了一眼门外把守的侍卫和宫人，阮宛珂一惊，抿了抿唇，摆手吩咐嫣然。
”带他们退出十米之外。“
嫣然一愣，”皇后娘娘，这卢美人。。。“
”无妨，她不会伤害我。“
嫣然迟疑着走到门口，沉吟片刻，方才应了声，自外面将门关上。
”现在可以说了吧。只是一样，莫再骗我。我已贵为皇后，杀死你，如同踩死一只蝼蚁般简单。“
卢绰约冷笑，自嘲不甘般。
”我已是将死之人，进了冷宫，得罪了你这妖后，还能指望活着出去么。“
她低眸，攥着腕间的铃铛，忽而抿唇一笑，泪水便决堤般滚了下来。
”那日齐军大肆进攻楚国，危机时刻你父王竟将他唯一一匹战马交给我，他让我逃出宫去，不必管他，我愣住，他竟为了我，一个区区女子，不要自己的性命，他若是留下我，在战火中独自等待死神，他便可逃出去，可他不曾。我心软了，我取下这铃铛，将他打晕，吩咐他最忠心的侍卫，带他骑马从后山逃出楚宫，而我便策划了一场代替你父王的士兵，在齐王占领楚国后怎样意欲偷袭，被司马将军杀了。“
她说罢又是一笑，“否则，齐王若是将他带进宫来，必然早晚会知道，这是假楚王，那么他又岂会放过你父王呢？纵然归隐山林，纵然逃出天涯海角，也是枉然。齐军今时已然遍布天下，晋国燕国早晚也是囊中之物，何言一个失去兵权的亡国之君呢。”
“为什么如此？”
父王灭她全族，她却在最后时刻，舍生救了仇人。
阮宛珂的声音柔软下来，她望着卢绰约，竟隐隐有了一丝心疼。
“齐王置我于不顾，所谓救命恩人竟不及灭族仇人于我情深意重，我为何还要在最后关头一错再错？我已是孤苦无依的女子，若连最后一个真心疼惜我的男子，尚且狠心杀害，我必会终生再难心安。”
卢绰约回眸，看着一直静静望着自己背影的阮宛珂，自嘲一笑。
“你是否笑我活该，自己一步一步葬送了原本安逸的生活，楚国贵妃，天子钟爱，我为何竟做细作，让自己落至阶下囚的地步。我亦不知，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后，大致皆会如此。阮宛珂，你不是么？你既爱齐王，更恨齐王，你看着这锦绣的齐国版图，望着本是你楚国江山却尽归他人所有，你可否也百般纠结，不知何去何从，皆是如此，你若笑我，也是笑你自己，可是你是皇后，你怎样都是对的。”
阮宛珂静默许久，幽幽叹气。
“细作都是这样，命薄不说，且还握于他人之手，魏国的慕夫人，便是细作，可她最终为了魏王，还是死了，连死尚且死在本该结束她手的帝王怀中，你亦是细作，可也免不了沉沦在男子的情爱中迷失自己，男子的钟爱尚且是天下最难得的，更何况本应后妃三千却独独宠爱你一个的帝王呢。”
卢绰约转过身去，窗外幽幽的微风夹杂着清月梨花涌了进来，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面容，楚王曾说：绰约生姿，梨雨皎洁，清水芙蓉，不过尔尔。
是么。那时他还不知自己竟是要颠覆他一国江山的女子吧，清水芙蓉，自己如此丧心病狂，岂非玷污了那芙蓉、清月。
“我父王现在何处？”
“西域边界的白头山，那是不属于五国任何一国的边境，自然无人能发觉。”
“他自己一人，自然孤独。”
阮宛珂意味深长叹气，站起身，自怀中拾出一瓶青釉窄瓶，放在一侧的烛台之上。
“喝了它，假死三日，三日后，你便在白头山了。”
卢绰约不可置信的望向她，久久不曾说话。
“怎么，留恋你救命恩人给你的冷宫么？“
”为何救我？“
”我将你发落进来，救你便是你方才说的那句，为何要在最后关头一错再错？岂非执拗。“
阮宛珂幽幽叹气，在这寂静的冷宫内，听得清晰分明。
”这药，我本是今晚就要给你的，不论你是否告知我父王还活着，我都是要送你出宫的，这皇宫不是你应该待得地方，你该去找你的自由。可我知道了我父王没有死，且是被你救下的，这药，我给你更痛快。卢绰约，你并非冷血之人，不要抱着这包袱活你余下的岁月。“
卢绰约忽而笑了，那笑比及清朗之月，动人梨花尚且清雅秀美，她渐渐舒缓紧蹙的眉宇，唇角一丝浅淡的笑意。
”将你父王交给我，可放心么。“
阮宛珂回身，也是一笑。
”得妻卢绰约，夫复何求？这必是我父王的心声，我猜他不会看错人，能在最后关头舍弃自己舍弃江山而保你的命，你必也值得他如此。“
阮宛珂站在门口，春风拂过，掀起她的凤袍，一副遗世之感。
”其实，我羡慕你，我母后，必然也羡慕你。她生前，我父王对她礼敬有加，可是天下女子，无一不想得到自己夫君的挚爱，而非崇敬。卢绰约，你做到了。“
”那你呢，你不需要我留在齐国助你么？“
”有你一句，便够了，我父王，白头山，更需要你。“
阮宛珂回眸一笑，莞尔嫣然。
”不要再辜负我的心思，还有我父王。“
话音落，朱弦断，明镜碎。
那一袭凤袍绝代女子，终是隐去在风华月色之下，溶溶消退，不知何年再是风雪归夜。
卢绰约凭窗而立，苍凉之感。
昔日踽踽独行，如今终是可毕生相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