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齐国宫 送殇歌
西边风雪最末才停，一夜知霜降。
遍地残红殁于脚下，心起怜盈盈。
不过一日，也唯有这一日，俘虏冷宫竟唱起送君歌，凄婉哀怨，胜似南唐亡国恨。
尹倾徽立于窗前，床榻之上一连昏迷几日的男子终于被挪了出去，空档的内室冷冷清清，四壁徒空，唯有一地默默。
两名侍卫守在门口，手上只握着一把银枪，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些青硬胡茬，看上去冷漠刚硬。
阮宛珂行至院中，却止步不前，那映于窗前的一抹苍凉之影让她微微扯痛了心扉，门口守卫的两人纷纷跪下，一声“皇后娘娘千岁”，方才让阮宛珂回过神思。
“亡国晋帝呢，现在何处？”
“回娘娘的话，亡国晋帝于今早驾崩，末将赶到时太医方才给尸身蒙上白布，已经吩咐奴才运出宫了，至于如何下葬。。。还要回过皇上才行。”
“现下宫中有多少人知道晋帝死的事？”
“主子里只有娘娘一人。”
阮宛珂沉默思付片刻，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便不必禀告皇上了，皇上日理万机操劳国家大事已是万分辛苦，这些无所谓重要的，最好不要去叨扰皇上清静，他也必定顾不上。”
阮宛珂说罢回头看了嫣然一眼，便自顾自的推门进去，嫣然私下瞧了瞧，从怀中拾出两定银子。
“皇后娘娘的意思，两位差哥在此值守甚是辛苦，慰皇安所形如冷宫，自然捞不到什么油水儿，凭什么那些巧舌如簧没有本事的奴才便能吃香喝辣的，两位差哥实在委屈，娘娘赏赐五十两银子，请二位喝酒吃肉，快活快活。”
“姑娘这怎么能成，咱们既是差事在这儿，自然不敢有所怨言，为了皇宫和主子们的安宁，刀山火海尚且在所不惜，何言委屈，这银子。。。”
那两人将这银子刚推回来，嫣然笑着又递了过去。
“两位差哥话说的不假，可是皇后娘娘贤良宽仁，体恤二位辛苦，这也是应该得的。”
那两人面面相觑，终是笑着道。
“既是娘娘赏赐，姑娘又言尽于此，岂有不收之理？”
其中一人将银子收进怀中，却见嫣然没有离去的意思，便明白了几分。
“姑娘定是还有吩咐吧。”
“我怎敢吩咐两位差哥，是皇后娘娘，留下我有话同二位讲明白。”
嫣然又是四下一阵环顾，压低了声音。
”娘娘同尹昭媛有过一面之缘，昔年也是说的上话的，如今晋国亡，尹昭媛落魄，娘娘不忍，故而想求二位帮个忙，想来二位定是性情中人，也势必不会见死不救。“
那二人一愣，”不知娘娘的吩咐是。。。“
”将晋帝运出宫后，记得折条路往荣国寺去，那里有安国亲王和和睦王妃的墓冢，一侧便是后山，草木葱郁遮掩，冬日积雪深厚，若是再多建起一个墓冢，定也无人发觉。“
”姑娘的意思是，给亡国晋帝立碑？“
”我知道唯有齐国皇室中人亦或是战死沙场牺牲的将士士兵方才有资格在齐国皇城附近和隶属的荣国寺立碑留根，可是亡国晋帝终究也是皇帝，既是做了亡国之君，也不该落个抛尸乱坟岗的下场，纸是包不尊的，若是来日被后人知晓议论品评，岂非让皇室蒙羞？落个苛待俘虏之说，也于先帝定下的祖例实在有违。“
两人听得也觉在理，却不敢立时应允，仍是默默不语。
”皇后娘娘是眼下齐国最风光无限的主子，母仪天下，与皇上帝后恩爱，谁若是得娘娘的宠信，想必仕途定是一片光明，可若是谁罪了娘娘。。。不知二位以为如何？“
嫣然最后故意拖了长音，两名侍卫一愣，纷纷跪下。
”愿意为皇后娘娘效力。“
内室中，昏暗的光束洒了一地，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唯有一抹苍凉萧瑟的背影透出无限哀愁之意。
阮宛珂坐下，听着嫣然回禀，她抬起头看着一动不动的尹倾徽，晌午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蒙起一片暖晕。
”本宫已经吩咐了侍卫，秘密将亡国晋帝运出宫去，虽然他生前是帝王之尊，可是死前却做了亡国俘虏，自然为了掩人耳目，不能大肆张办葬礼，按理是应该拖去乱坟岗，本宫命人私下悄悄的带去荣国寺，那里清静，更因为安国亲王和王妃的墓冢在哪里，故而再多建起一个墓冢也未必招眼，你可安心了，本宫替你保全了亡国晋帝死后的颜面。“
那一抹身影微微颤抖几下，缓缓转过身子，脸上流淌而过的泪痕最是令观者触动情肠的悲凉。
”多谢皇后娘娘开恩，只可惜我没有什么能为娘娘做的，这恩情今生定是无以为报。“
”本宫有什么需要你来做的，不过是念着你那句‘浮萍草芥本无根，漂泊天涯君莫问’，感慨由升，故而不愿让这世上再多一个不能瞑目的人。“
尹倾徽的手很苍白，比之前，一个月以前，阮宛珂第一次在凤珂宫见到她的时候还要更加苍白，那是一种没有血色的，枯竭干涸的苍白。
她沉默不语，仍是固执的扭头看着窗子。
”靖宇还在的时候，这里从来没有过如此明媚的阳光，我那时想着，许是他熬过了冬天，到了春暖花开的时日，便能沐浴阳光了吧，是我把一切想的太美好，终是成为了他的负担和牵绊。“
阮宛珂默默的听着，听着她的追忆，她的不甘，那一抹浮现在唇边，浅浅淡淡的笑容，在阮宛珂的心上，扎了一条沟壑。
”他是解脱了吧，皇后和我一样都是女子，女子怎会能理解一个自小便生长在属于自己一族的皇室里千万尊贵、却又被敌国覆灭的男子痛苦和不甘的现在呢？我看着靖宇一日一日的苍老下去，这里寒冷的北风日夜不停的呼啸，消磨了他原本凌云万丈的豪情和志气，愈来愈沧桑落寞，我怕极了，可是再怕，这日子再难过，我也必须熬着，还要装作很幸福的充满了勇气和希冀的熬着，不然他更该如何坚持下去呢。“
她执拗的说着，一句接着一句，不肯停下。
”我早已不记得初入晋国宫中，是哪年哪月那日，我始终在辛奴库做工，每日忙不完的活儿，只是偶尔姑姑得了主子的赏赐高兴，便给我半个时辰的歇息，我会跑出去，往后花园的假山后面，遥遥望着那矗立在皇城最忠心的威武华丽的宫殿，我从不知道晋帝长什么样，想象着却连最后自己都觉得模糊了，那时候我只听说了白妃，晋帝最宠爱的女子，晋国宫中最风光的妃嫔。“
尹倾徽叹声气，放佛追忆的那些似水年华都已是陈年旧事，每每触及虽然有笑有泪，更多还是酸涩。
一个女子的岁月，一个女子的青春，何其短暂凉薄，何其苍凉寂寥。
这样的浅淡回忆，有时未曾一一想起，便已是撕心裂肺的辗转情伤了。
”我忘了究竟因为什么，晋帝看上了我，可能是他看惯了那些万千娇贵的世族小姐，从不曾见过如我这般落魄的罪臣之女，他可怜我，他为了救我。正如在晋国灭亡后，我舍弃逃生的机会，陪着他进入齐国做了亡国俘虏，我亦想不清楚，自己是因为爱还是报答昔年他救我的恩情。“
一抹艳烈的阳光自被风吹开的门缝隙灌了进来，一室忽而温情旖旎，霎时又黯淡下去。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了，这落魄的阶下囚的日子，却也给了我毕生都不曾得到过的温情，皇后你知道么，我曾经羡慕极了白妃，后来还有凝昭仪，她们也并非善良的女子，可是在晋帝眼中，唯能看到她们的深情和温柔，我也不甘心这一生如此白活，上苍在最后的岁月里，给了我最美好的亦是我渴求半辈子的情爱。“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你心之内，许我永存。
阮宛珂蓦然一笑，心内被巨大的温暖紧紧包裹，严寒已过，何方担忧春日不会将到。
”你嫉妒白妃么？“
尹倾徽一愣，迷离的目光看着阮宛珂。
”那么，玉姬贵妃，你嫉妒慕夫人么？“
阮宛珂亦是一愣，许久，都没有出声。
”女子不都是如此，我们可以嫉妒一个人，却永远只是嫉妒，不会成为如她当年那般风光的人，世间，总有一个女子，会超越打败我们，即使不愿承认，即使拼命自欺欺人。“
是么。
阮宛珂低头，唇边的笑意从未隐去。
尹倾徽输给了白妃。
我输给了谁呢。
慕央，还是世间千千万万的，最终幸福瞑目的女子。
晌午的更声自长街响起，一直飘荡至此，久未散去。
嫣然扶着阮宛珂走出慰皇安所的殿门，踏上一侧清幽的浅井小路，走的缓慢。
”尹昭媛真是可怜，皇后娘娘不打算想法子安排她出宫么“
”岂是那么容易，我已经私自救了亡国晋帝，若是再做什么，难免不被皇上知晓，许是现在他已知道了，不过觉得无暇顾及而已。“
嫣然蹙眉点头，”既是娘娘再如何安排，失去了亡国晋帝，尹昭媛也没有什么希望为自己来日打算了，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兴许哪一日皇上从被人口中听去了亡国晋帝被下葬，不忍心和娘娘争吵，便要迁怒于尹昭媛，她亦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
阮宛珂吟吟一笑，面上是无尽的平静之色。
”亡国晋帝死后不曾被凌辱，有了好去处，她早已了了这心愿，揪着的心大可放下，日子其实并不难过。“
”亡国晋帝之妃尹昭媛殁了——“
一声太监尖利的声响自那背后数十米的慰皇安所破败的院内响起，幽幽传遍这西街的上空，一抹绝色阳光划过天际，直直刺进眼中。
你心之内，许我永存。